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五四


  李南泉知道,太太又犯上了彆扭。本來也是自己的錯誤,她好好地躲著洞子,卻要她疏散下鄉。在洞子裡看不到飛機臨頭,無論受著什麼驚嚇,比敞著頭沒有遮蓋要好得多。他不敢說話,靜靜地跟著。將進村口,月光已照得地面上一片白,雖然夜襲的機會更多,但是當時鄉居的人,和城居的人心理兩樣,總以為在鄉下目標散開,不必怎樣怕夜襲。因之到了這時,大家下決心向家裡走。忽然這人行路上散落的回家隊伍,停止不進,並有個男子,匆匆忙忙向回跑,輕輕地喊著,「又來了,又來了!」

  大家停住了腳,偏了頭聽著。果然,在正北方又是「哄哄」的馬達響。在空氣並不猛烈震撼的情形下,知道飛機相距還遠,大家也沒有找躲避的所在,就在這路上站著。仿佛聽到是馬達聲更為逼近,就只見對面山峰上一串紅球,湧入天空,高射炮彈,正是向著敵機群發射了去。在這串紅球發射的時候,才有三四道探照燈的白光交叉在天空上。白光罩著兩架敵機,連那翅膀都照得雪白,像兩隻海鳥,在燈光裡繞著彎子向上爬高。這雖沒將高射炮打著飛機,可是燈光和炮彈的控制,也夠讓敵機驚恐的。立刻逃出了燈光,向南飛來。這兩架敵機,似乎怕脫離伴侶,一前一後,在飛機兩旁,放射著信號彈。那信號彈發射在空中,像幾十根紅綠黃藍的帶子,在月光裡飄展飛舞。馬達聲哄哄然,隨了這群奇怪的光帶子徑直就飛到這群人的頭上來。這正是兩山夾縫中一條人行路,沒有更好的掩蔽地帶。

  那些常躲洞子的太太們,還沒有見過這有聲有色的夜襲狀況。無地可躲,分向兩邊山腳下蹲著。等這批敵機走了,大家複回到人行路上,這就發生了紛紛的議論。膽小的都說:「敵機一批跟著一批來,我們怎麼可以回家去呢?」

  那下江太太倒是個大膽的,便道:「我不管,我要回去。天亮就跑出來,這個時候還不回去,成了野人了。」

  她說著,首先在前面走,胡先生給她提著旅行袋,緊緊地跟在後面。其餘的太太們,也都各領著家裡人走了,只有李太太獨自坐在人行路的石板上。王嫂是早已離開隊伍了,李南泉帶著孩子們,站在路上相陪。不知道用什麼話去問太太,知道一開口就會是個釘子。小玲兒站在石板路上,跳著兩隻光腿子,哼著道:「蚊子咬死了。」

  李太太突然站起來道:「你們這些小冤家,走罷。不是為了你們這些小冤家,我到前方醫院裡去當女看護,免得受這口悶氣。」說著,她也走了。

  李南泉帶了孩子跟在後面,笑道:「前方醫院,可不能帶著麻將牌躲警報。」

  她也不回駁,還是走。到了家裡,全村子在月光下面,各各立著屋子,沒有哪家亮著燈頭。在月光下聽到家家的說話聲,也就料著躲空襲的都回來了。黑暗中,各家用炭火煮著飯,燒著水,又鬧著兩次敵機臨頭。晚上還是固定的功課,在對溪王家後面,獨門洞子裡躲著。等到防護團敲著一響的鑼聲,已是晚上兩點鐘了。

  李南泉接連熬了兩夜,也有點精神撐持不住,回得家來,燃支蚊香,放在竹椅子下,自己就坐著伏在小書桌上睡。

  李太太把孩子都打發睡了;掩上門,也正去睡,看到李先生伏案而睡,便向前搖撼著他道:「這樣子怎麼能睡呢?」

  他抬起頭來,看看太太並無怒容,因笑道:「你要知道,並沒有解除警服,可能隨時有敵機臨頭。那時,大家因疲倦得久了,睡得不知人事,誰來把人叫醒?」

  李太太道:「我們都是一樣,跑了兩天兩夜的警報,就讓你一個人守候警報,那太不恕道。」

  李先生笑著站起來,向太太一抱拳,因道:「我的太太,你還和我講恕道呀。你沒有看到下江太太命令胡先生那個作風嗎?可是人家胡先生除了唯命是從而外,連個名正言順的稱呼也得不著。太太是始終叫他小鬍子。太太在屋子裡打牌,先生在山上當監視哨,胡先生沒有能耐,不能發出死光,把敵機燒掉,飛機臨了頭,下江太太挺好的一牌清一條龍沒有和成……」

  李太太笑道:「別挨駡了,你繞著彎子說我。我們再來個君子協定。明天我不疏散了,我也不去躲公共洞子,村口上那家銀行洞子,我得了四張防空證,連大帶小,全可以進去。那裡人少,洞子也堅固。乾脆,我明天帶了席子和毯,帶孩子在裡面睡一天覺。你一個人還是去遊山玩水。乾糧和開水瓶,給你都預備好了。」

  李南泉道:「那個銀行洞子躲警報,太理想了。整個青石山裡挖進去的洞子,裡面有坐的椅子,睡的椅子,沒有一個雜亂的人能進去。大概連燈火開水,什麼都齊全,到家又是三分鐘的平路,我也願意去。」

  李太太笑道:「你不必去。免得鬧彆扭。」

  李南泉道:「弄得四張洞證,那太不容易呀,誰送給你的?」

  她回答了三個字:「你徒弟。」

  李南泉聽到這三個字,便感到什麼都不好說,笑嘻嘻地站著。李太太道:「她也領教過公共洞子的滋味,改躲銀行洞子了。銀行經理,大概也是她老師。可比你這老師強得多呀。你是到山後去呢,還是……」

  李南泉笑道:「你知道,我是決不躲洞子的。」

  李太太想著,或者又有一場彆扭,所以預先就把楊豔華提出來。她還沒有提出真名實姓,只說了個「你徒弟」這一代名詞,李先生就吃別了。

  李南泉這也用不著什麼考慮了,端了一張涼床,攔門而睡。其實這時天已大亮,還是安靜的時間。四川的霧,冬日是整季的防空,在別的時候,半夜以後,依然有很大的防空作用。次日真睡到天亮以後,太陽出山,才開始有警報。這反正是大家預備好了的,一得消息,各自提了防空的東西,各自向預定的方向跑。

  李南泉因家中人今天是躲村口銀行私洞,比往日更覺放心,鎖了門,巡查家中一遍。帶著旅行袋,提了手杖,徑直就向山後大路上走。他知道去這裡五六裡路,有個極好的天然洞子,是經村子裡住的一位宋工程師,重新佈置的。那宋工程師曾預約了好幾回,到他們那洞子去躲避,這就順了那方向徑直走去。那地方在四圍小山中,凹下去一個小穀。小穀中間,外圍是高粱地,中間綠森森地長了幾百根竹子,竹子連梢到底,全是密密的竹葉子擁著,遠看去,像堆了一座翠山。這小穀是由上到下逐漸凹下去的,那叢竹子的尖梢,還比人行的路要低矮些。

  李南泉曾聽宋工程師說過,那個天然洞子就在這裡,這就離開路向高粱地裡走去。可是這裡的高粱稈兒長得密密的,三寸的空間都沒有,更不容易找到人行路。他繞著高粱地轉了大半個圈子,遇到插出林子來的竹子,在那竹子上看到有頂半新的草帽。這就不找出路了,分開了高粱秸兒,就向前面鑽了過去。到了那竹子下面,倒現出一條水沖刷的幹溝,頗像一道人行路的坡子。坡子彎曲著,有兩尺寬,兩面的竹林梢,簇擁在溝兩旁,遮蓋得一點天日都沒有。順了溝向下走,倒反是在竹林的黃土地裡擁出高低大小幾十塊大石頭。翻過那石頭,四圍是竹林,中間凹下去很大一個深坑。很像是個無水的大池塘。這也就看出人工建築來了。用石塊砌著三四十層坡子,直伸到坑裡去。接著石板坡,又是兩道彎曲的木板扶梯,直到坑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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