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五二


  李南泉忽然聽到這種吆喝聲音,先吃了一驚,向前看時,那平谷裡卻來了一串男女,最前一個,便是李太太的好友白太太。她手上提了一個包裹,身後跟著女僕,肩上扛了一隻小皮箱。她大聲叫著「老李、老李」。她們這些女友,為了表示親熱起見,就是這樣在人家丈夫姓上,加一個老字。

  李南泉在她這種親熱的呼聲中去揣測,料著並沒有什麼驚恐的事情發生,便答道:「我們都在這裡。」

  那白太太老遠地點點頭,向這裡走來。到了竹林子下面,李太太迎著道:「剛才這批敵機經過的時候,你在什麼地方?」

  白太太道:「還好,我們身旁有一丈來深的大溝,不問好歹,我們全跳到裡面去了。嚇倒沒有嚇倒,可是幾乎出了個亂子。」說著,把手上提的白布小包裹舉了一舉,因道:「幾乎把我這裡面的東西,丟了兩張。」

  李太太笑道:「真有你的,你還把麻將牌帶著呢。」

  白太太笑道:「若不是為了這個,我還不疏散到這地方來呢。牌來了,角兒也邀齊了,我們找個適當的地方,就動起手來罷。要不然,由這個時候起,到晚半天,七點半鐘的時間,我們怎麼消磨?」

  李太太向她身後的人行路上看時,那裡有王太太,有下江太太,尤其是那下江太太帶勁。手上捏了個小白絹包,裹得像個錘子,她一路走著一路搖晃了那個白手絹包,笑嘻嘻地望了人,將手拍著那個手絹包。她雖不說話,那是表示她帶了錢來了。

  李太太笑道:「不用說,你們人馬齊備,沒有我在內。」

  白太太笑道:「怎麼會沒有你?沒有你,這一台戲還有什麼起色?你們李先生知道,假如這鎮市上的勝利大舞臺,演出《四郎探母》,這裡面並沒有楊豔華,你想,那戲還有什麼意思?李先生,你說是不是?」

  李南泉站在一邊,笑著沒有作聲。李太太笑道:「你提到楊豔華,可別當我的面說。當我的面說她,他是有點兒頭痛的。不,根本我的女朋友,也不當談楊豔華,談了,他就認為這有點譏諷的作用。其實我沒有什麼,那孩子也怪可疼的。」

  李先生笑道:「太太們,許不許我插一句話?」

  下江太太已走上前,笑道:「可以的。可是不許你說,這時候還打牌,不知死活。」

  李南泉道:「我也不能那樣冒昧。我說的是正事,現在第一批敵機,已飛去十來分鐘了,假使敵機是連續而來的話,可能第二批敵機就到,為了安全起見,可不可以趁這個時候,找到你們擺開戰場的地點,萬一敵機臨頭,放下牌,你們就可以躲進洞去。」

  白太太道:「這裡有防空洞子嗎?」

  李南泉道:「人家村子裡人,沒有想到各位躲空襲要消遣,並沒有事先預備下防空洞。倒是他們這屋後山腳,有許多天然的洞子,每個洞子,藏四五個人沒有問題。而且這裡最後靠山的那戶人家,牆後就有兩個洞子。」

  白太太笑道:「不管李先生是不是挖苦我,有這樣一個地方,我得先去看看。我是有名的打虎將,先鋒當屬￿我。」說著她先行前走。早是把村子裡的狗驚動了,一窩蜂似地跑出來四五條,攔在路頭,昂起頭來,張著大口,露出尖的白牙,向人亂吠。

  白太太一見,丟下手巾,扯腿就向後跑。那幾條黃狗,看到人跑,它們追得更凶,一隻黃毛獅子狗,對了白太太腳後跟的所在,伸著老長的頸脖子,向前一栽,「呼哧」一聲,其實它並沒有咬著白太太的腳,不過是將鼻子尖,插在路面她的腳印上。她「哎呀」了一聲,人向路邊草地上直扒過去。

  李南泉揮著手上的手杖,將狗一陣追逐。村子裡人聽到喧嘩,也跑出來,代著把狗轟走。李南泉在地面上,將那個大手巾包提起,裡面「嘩啦」有聲,正是麻將牌的木盒子跌碎,牌全散在包裡了,太太們早就是笑著一團,帶問著白太太:「摔著了沒有?」

  她由草地上站起來,拍去身上的草屑,紅著臉道:「這真是惡狗村,他們村子裡有這些條。」

  李太太笑道:「誰讓你自負是打虎將呢!」

  白太太接過李先生手上的手巾包,身子一扭,板著臉道:「我另外找個地方去了,我不進這個村子。」

  村子裡出來轟狗的人,早已看到這是一票生意。一位常到疏建區賣柴的老太太,就迎著道:「不要緊,請到我家去玩一下,打牌涼快,我們屋後有洞子,飛機來了,一放牌就進了洞子。」

  正說著,天上又有了「嗡嗡」之聲,白太太已來不及另走地方了。聽說這裡有洞子,也只好隨了大眾,一齊走進村子。這裡倒是個樹木森森的所在,樹底上的一幢草屋,三明兩暗五大間,後面是山,前面是片甘蔗地。正中堂屋裡,只有一桌四凳,旁邊一個石磨架子,三合土的地,掃得乾乾淨淨。屋左右全有大樹,把屋子掩蔽了,大家全說這地方合理想,白太太也定了神,摸著頭髮上的草屑,笑起來了。恰好敵機湊趣,「嗡嗡」之聲,卻已遠去。

  下江太太那個手巾包,還捏在手裡,高高舉起,笑道:「把桌布蒙上,來來來,喂,我說小鬍子,你給我們聽著一點飛機。」

  原來小鬍子,是下江太太的丈夫,他是河南人,姓胡,太太本來叫他小胡,自從他在嘴唇上養著一撮小鬍子的時候,太太就多加了一個字,叫他小鬍子。胡先生只三十來歲,胖胖的身材,白白的皮膚。因為過去不久曾是一個不小的處長,他為了表示處長的尊嚴,就添了這一撮小鬍子。現在不當處長了,這鬍子也未便立刻剃去。太太是長得蘋果一樣的圓臉,有雙水汪汪的眼睛。烏黑的頭髮,在腦後用兩個細辮子繞了個雙扁環,在鬢髮下老是壓著一朵小鮮花,越是顯出那少婦美。一個黃河流域的壯漢,娶著一位年輕漂亮的下江太太。真是唯命是從,馴如綿羊。因之下江太太,不但是天之驕子,引動了其他的青春少婦,一律看齊都訓練著丈夫。

  不過下江太太的作風,和家庭大學校長奚太太不同,她是以柔進,向來不和丈夫紅臉。先生如不聽話,不是流淚就是生病睡覺,生病永遠是兩種,不是頭疼,就是心口疼,照例不吃飯。只要兩餐飯不吃,胡先生就無條件投降。她出來躲警報,照例空著兩手,胡先生提著一個旅行袋,裡面是乾糧冷開水瓶,和點心、水果之類。老媽卻提了個箱子。她還怕打人的眼,把好提箱留下,用只舊的而且打有補丁的箱子。今天這番疏散,胡先生也是有長夜準備的,吃喝用的,全帶齊了,乃是兩個手提旅行袋。他正站在樹陰乘涼。聽到一聲小鬍子,立刻跑向前來,笑道:「先讓我來四圈嗎?」

  下江太太嘴一撇道:「男賓不許加入,你給我聽飛機。」

  胡先生碰了一鼻子灰後,走出屋子來,兀自搖著頭。

  李南泉坐在大樹陰下石頭上,笑道:「老兄對於夫人,可謂鞠躬盡瘁。」

  他道:「沒法子。你想,我們過著什麼日子?戰局這樣緊張,生活程度是天天向上高升,每日二十四小時,都在計劃著生活,若是家庭又有糾紛,那怎麼辦?乾脆,我一切聽太太的,要怎麼辦,就怎麼辦。除非要在我身上割四兩肉下去,我得考慮考慮,此外是什麼事都好辦,今天的空襲,可能又是一整天,得用精神維持這一天,我還能和她彆扭嗎?打牌也好,她打牌去了,我就減少了許多的差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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