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四〇


  在昨天飽受了長時間空襲經驗之下,甄太太已經讓小弟來看過紅球三次了。小弟正借了本武俠小說看得有趣,很為了這事感到煩惱。這時,他索性把那本小說插在短褲袋裡,預備坐在這山坡上看書。可是這山坡上的大樹,都讓有力量的人砍走了。沒有個遮陰的地方,還是沒有辦法。李、吳說完了話,他也就插嘴道:「敵人的飛機,真是討厭,難道我們就沒法子對付他?」

  李南泉笑道:「等你和你的同學都會駕飛機了,就有辦法了。」

  小弟道:「我本來願意學空軍的。我父親說,到了我可以考空軍的年齡,他也贊成我去投考。可是有一個條件,一定要像劉副官、黃副官這種人都不再做副官,才可以讓我去。」

  李南泉笑道:「令尊那意思我懂得。可是他們不做副官那中國事更不可問,他們做了更大的官了,我們別作那夢想,他們窮不了,也閑不了。」

  吳春圃向山溪對面人行路上一努嘴,低聲笑道:「他正來著。」

  果然,他站在那邊,遠遠地一招手,叫道:「李先生預備罷。三十六架,在武漢起飛了。」

  李南泉道:「什麼時候得到的消息?」

  他道:「剛剛得到的城裡電話。最好你們帶幾塊沾著胰子水的濕手巾。」

  吳春圃吃驚地道:「什麼?敵人會投毒氣彈?」

  劉副官道:「那沒有准呀!」說著他匆匆地向街上走。在他後面就是一大群男女拿著包袱,提了小箱子,成串地向前走,已開始去搶防空洞裡的好地位。小弟聽了這消息,臉色變得蒼白,扭轉身,就要走。

  李南泉一把將他抓住,因道:「你別信他的話,他是危言聳聽。他也沒有得到敵人的報告。他怎麼會知道今天丟毒氣彈?」

  這話一說破,吳春圃也想過來了,因道:「這是實話,他怎麼會知道敵機會放毒氣?」

  小弟看了看鎮市上那紅球並沒有掛起,也就沒走。可是甄太太走來了,戰戰兢兢站在屋簷下,老遠地問道:「阿是有消息哉?」

  小弟道:「沒有掛球。」

  李太太已換上了舊的藍布長衫,這是防空衣服,也走來了,問道:「沒有掛球嗎?你看大路上那些人在走。」

  李南泉道:「掛球本就是未雨綢繆。他們不等掛球,再做個未雨綢繆的綢繆。有何不可!」

  兩位太太站在屋簷下,四周看看天色,似乎還相信不過李先生的解說。就在這時,山底下,又有成群的人,走進穀口來,向山裡面走,其中有位江蘇太太招著手道:「老李,你不打算走嗎?今天來的形勢,恐怕比昨天還要凶,我不願躲公共洞子,要到山裡面去了,你去不去?」

  李太太笑道:「我膽子小,敞著頭頂,看到飛機我可害怕,我還是躲洞子。現在又沒有掛球,忙什麼?」

  江蘇太太道:「反正是要走的,何必掛了球走呢?昨天空襲警報一放,戰鬥機就來了,我那時還沒有進洞子,嚇出了一身汗。」

  她站在人行道邊,正是這樣說著。後面有兩個男子,放開了腳步,連跑帶走,搶著擦擦身過去。江蘇太太身邊有個男孩子,他說了句「有警報了」,拉了孩子就走。在大路上的行人,全為了這兩個開快步的男子所引動,一齊開始跑動,甄太太連忙問道:「阿是有了警報?不掛球警報就來哉,阿要尷尬。」

  那兩個跑路的人,遇到了鄉村的防護團丁,問道:「跑啥子?」

  其中有個答道:「沒得啥子,好耍喀。」

  防護團丁立刻向路上走著的人連搖著手,喊著「沒得事,沒得事」。

  李太太問道:「不是警報?可嚇了我一跳。」

  正說著,隔溪斜對過,「噹啷噹啷」的一陣響。甄太太道:「啊,敲鑼哉?阿是警報來哉?」

  小弟站在山坡上,正是四面觀望,搖手笑道:「不是,不是,對面王家把一隻破的洋鐵洗臉盆,丟到山溝裡去。」

  他雖然這樣交待著,對門鄰居袁家,小孩子們哄然地由屋子裡跑了出來,叫道「空襲警報』空襲警報,敲鑼了!」

  李南泉搖搖頭道:「這真弄成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空襲對於人民心理上發生的作用,實在太大了。」

  李太太苦笑了一下。甄太太牽著她的手,抖了兩抖,笑道:「駭得來。」

  吳春圃笑道:「回去罷,管他掛球不掛球。想安全的朋友,馬上可以帶了東西,到防空洞裡去等著。反正每日總有這麼一趟。」

  他說著,緩緩地走下了坡子。

  李南泉和小弟,也都走下來,李太太道:「這大太陽,在山坡上守著紅球,那不是辦法。過一二十分鐘,我們可以輪流來看一次。」

  李南泉笑道:「我以為你真放棄了看守紅球的計劃,原來你還是要十幾分鐘來一次。」

  甄太太咬著牙搖搖頭道:「俚是大意勿得格。」

  大家在不斷的虛驚之下,倒反是笑著各走回家去。

  李南泉在這時候,讀書寫字,他都感到不能安帖,便索性和太太閒話,把昨天晚上的事,詳細地報告了一遍。她在靠門的椅子上坐著,笑道:「原來有這些緣故。若是你回來就告訴我,免了許多誤會。」

  李南泉道:「若是我到現在還不告訴你,豈不是還在誤會著嗎?」

  她笑道:「你又憑什麼不告訴我呢?」說著她順手一帶門,卻有陣嗚嗚的聲音。她突然站起來道:「這回可真放了警報了。」

  李南泉笑道:「你忘了一個笑話。我們在南京鄉下住著的時候,聽到磨坊裡的驢叫,以為是緊急警報。現在空襲的警報,也不是……」

  李太太也聽出來了,忽然笑起來道:「真是草木皆兵。這是門角落裡的蚊子群,讓我驚動了。」

  李南泉笑道:「我們可以稍安毋躁了。現在有月亮,可能是敵機下午來,連著晚上的空襲,乾脆,我們早點兒吃午飯。飯後,睡一場午覺,到了晚上,我們打起精神來進防空洞。」

  李太太笑道:「真鬧得不成話。我們現在一天到晚,都是在掛心警報。我也想破了,不理他,照樣做我的事。」說是這樣說了,她卻跑到後面的屋子裡,在枕頭下摸出一隻手錶來看了看。這手錶還是戰前三年的儲藏品,輪擺全疲勞了,一年至少得修理兩次。新近是剛剛修得,所以還在走著。她看了看表,笑道:「才到十點鐘。」

  李南泉在外面屋子哈哈笑道:「你說不掛心警報,可是說完你又去看表了。看表又有什麼用,只有求天下場暴風雨,把起飛的敵機,全數刮到長江裡去。」

  李太太笑道:「我不否認我是個飯桶。可是,不承認作飯桶的人,也很少法子,對付敵人的空襲,單說獻機運動,我出過多少次錢,我那錢究竟在那架飛機身上我猜不出來,也許,那錢變成了外匯之後,凍結在美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