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三八


  他說著,看第一路圈就圈得有點意思,是以下幾句:「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詳些」,於是點頭微笑了一笑。其後斷斷續續,常有幾項圈在文旁。最後有幾行圈接連著,乃是這一段:「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嬉光眇視,目曾波些。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長髮曼需,豔陸離些。二八齊容,起鄭舞些,衽若交竿,撫案下些,竽瑟狂會,擯鳴鼓些,宮廷震驚,發激楚些。吳欲蔡謳,奏大呂些。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於是放下書哈哈大笑。李太太望了他,也微笑道:「對嗎?」

  李南泉拱拱手道:「老弟台,對是對的。可是我究竟還可以作你的老師。你引的這段文,有兩點小錯誤。宋玉為屈原招魂,他是說外面不好,家裡好。所以前面幾段,四面八方,全是吃人的地方,留不得。像這幾段,是說家裡有吃有樂,不是說外面,你引個正相反。第二,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是轉韻第一句,不是結句,所以下面緊接著『放陳組纓,班其相紛些。』呂音以上幾句,是押韻的。(下)字念戶音。」

  李太太笑道:「多謝你的指教。可是我就算明白了這一點,又有什麼用?於今天天鬧空襲,吃用東西,跟著空襲漲價。我能夠到糧食店裡講一段《楚辭》,請他們少要一點價錢嗎?天下往往是讀書最多的人,幹著最愚蠢的事。」

  李南泉笑道:「你是說我嗎?我的書念得並不多。可也不會幹最愚蠢的事。這次去到劉家聽戲,本來陪著吳先生繞個彎就回來的。不想到了那裡臨時出了一點問題,不能不晚點回家來。什麼時候,前方的情形,我們是不大知道。以後方的情形來說,空襲頻繁,國際的情形,民主國家也是一團糟。我們正是感到國亡之無日。哪有心吃喝吹唱。」

  李太太道:「對的,我記得你還沒有到劉家去的時候,你說那是一群沒有靈魂的人,不知道你到那裡去了以後,靈魂是不是還在身上?我在走廊上,坐了好半天了。先聽到你們拉著嗓子高唱入雲,後來又聽到你們劃拳,簡直忘了太陽落山的時候還在跑警報呢。在這種情形下,你能夠說人家是失了靈魂的人嗎?這件事讓朋友知道了,似乎是你讀書人盛德之累嗎?不用說我了,假如是你一個兄弟,或者是個要好的朋友,在今晚上這樣狂歡之下,你也不會諒解的。你們當局者迷,自己是不知道的,夜靜了,我聽到劉副官家這一場熱鬧,實在讓人不解。不過年,不過節,又不是什麼喜慶的日子,這樣通宵大鬧,什麼意思?慶祝轟炸得厲害嗎?那應當是敵人的事呀。」

  她說著是把臉色沉了下來的,隨後卻改了,微微一笑,因道:「你可別生氣,我是說那姓劉的。」

  李南泉回想到剛才劉家的狂歡,本來是不成話,尤其是對太太曾批評著那些人是沒有靈魂的,便笑道:「筠,你讓我解釋一下。」

  李先生特地稱呼太太小字霜筠的時候,是表示著親切,稱一個「筠」字的時候,是表示著特別的親切。太太已經很習慣了,在這個「筠」字呼喚下,知道他以下是什麼意思,便笑道:「不用解釋,我全明白。不就是那姓劉的,強迫著你唱戲,強迫著你劃拳喝酒,又強迫著楊豔華拜你做老師嗎?我沒出門,還白饒了人家叫句師母。不用說了,快天亮了,再不睡覺,明天跑警報,可沒有精神。」她說完,先自回臥室去了。

  李南泉坐在那張竹子圍椅上,在菜油燈昏黃色的燈光下一看,四周的雙夾壁牆,白石灰,多已裂了縫。尤其是左手這堵牆,夾壁裡直立著的竹片,不勝負荷,拱起了個大肚子。自己畫著像童話似的山水,還有一副自己寫的五言對聯,這都是不曾裱褙的,用漿糊粘在那堵牆壁上。夾壁起了大肚子,將這聊以釋嘲的書畫,都頂著離開了壁子。向這旁看,一隻竹制的書架,堆著亂七八糟的破舊書籍,顏色全是灰黃色,再低頭看看腳下的土地,有不少的大小凹坑。一切是破舊。不用說是抗戰期間,就算是平常日子,混了半輩子,混到這種境況,哪裡還高興得起來?太太圈點的那本《楚辭》,還擺在面前,送著書歸書架子,也就自歎了一口氣道:「魂兮歸來哀吾廬。」

  而在他這低頭之間,又發現了伏著寫字的這三屜小桌,裂著指頭寬的一條橫縫。

  這一切,本來不自今日今時始。可是由人家那裡狂歡歸來,對於這些,格外是一種刺激。他心裡有點不自然,回想到半夜的狂歡,實在有些荒唐。於是悄悄打開了屋門,獨自走到走廊上來。這時,的確是夜深了,皎月已經是落下去很久,天空裡只有滿天的星點,排列得非常繁密,證明了上空沒有一點雲霧。想到明日,又是個足夠敵人轟炸的一個晴天。走出廊簷下,向山峪兩端看看,陰沉沉地沒有一星燈火,便是南端劉副官家裡,也沉埋在夜色中,沒有了響動。回想到上半夜那一陣狂歡,只是一場夢,蹤影都沒有了。附近人家,房屋的輪廓,在星光下,還有個黑黑的影子。想到任何一家的主人,都已睡眠了好幾個小時了。雖然是夏季,到了這樣深夜,暑氣都已消失。站在露天下,穿著短袖汗衫,頗覺得兩隻手臂涼津津的。

  隔了這乾涸的山溪,是一叢竹子,夜風吹進竹子叢裡,竹葉子颼颼有聲。他抬頭看著天,銀河的星雲是格外的明顯,橫跨了山谷上的兩排巍峨的黑影。竹子響過了一陣,大的聲音都沒有了,草裡的蟲子,拉成了片地叫著,或遠或近,或起或落。蟲的聲音,像遠處有人扣著五金樂器,也像人家深夜在紡織,也像陽關古道,遠遠地推著木輪車子。在巍峨的山影下,這渺小的蟲聲,是格外的有趣。四川的螢火蟲,春末就有,到了夏季,反是收拾了。山縫裡沒有蟲子食物,螢火蟲更是稀落。但這時,偶然有兩三點綠火,在頭上飛掠過去,立刻不見,頗添著一種幽眇趣味。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句「魂兮歸來。」

  身後卻有個人笑道:「你這是怎麼了?」

  他聽到是太太的聲音,便道:「你還沒有睡啦?我覺得今天上半夜的事,實在有些胡鬧。我在這清靜的環境下,把頭腦先清醒一下。唉!魂兮歸來。」

  李太太走下廊簷來,將他的一隻手臂拉著,笑道:「和你說句笑話,你為什麼擱在心裡?哎呀,手這樣冰涼。回去罷,回去罷。」

  李南泉笑道:「你不叫魂兮歸來?」

  李太太道:「這件事,你老提著,太貧了。夫妻之間,就不能說句笑話嗎?難道要我給你道歉?」

  李先生說了句「言重言重」,也就是回家安歇。這實在是夜深了,疲倦地睡去,次早起來,山谷裡是整片的太陽。李先生起床,連臉都沒有洗,就到廓簷下,抬頭看天色。鄰居甄太太,正端了一簸箕土面饅頭向屋子裡送,因道:「都要吃午飯了,今天起來得太遲了。」

  甄太太道:「勿,今朝還不算晏。大家才怕警報要來,老早燒飯。耐看看,傍人家煙囪勿來浪出煙?」

  李太太穿了件黑舊綢衫,踏了雙拖鞋,手裡也捧著一瓦缽黑面饅頭,由廚房走來,拖鞋踏著地面「啪啪」作響,可想到她忙。

  李南泉道:「饅頭都蒸得了,你起來得太早了。」

  李太太道:「我是打算掛了球再叫你,讓你睡足了。」

  他笑道:「你猜著今天一定有警報?」

  她道:「那有什麼問題?天氣這樣好,敵人會放過我們?警報一鬧就是八九個小時,大人罷了,孩子怎麼受得了,昨天受了那番教訓,今天不能不把乾糧、開水,老早地預備。換洗衣服,零用錢我也包好了,進洞子帶著,萬一這草屋子炸了,我們還得活下去呀。」

  李南泉笑道:「這樣嚴重?到了晚上.大家又該荒唐了.魂兮歸來哀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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