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一二


  李南泉笑道:「他並非開玩笑,他說的狗屁,是神童牌紙煙的代名詞。」

  因向小白兒道:「什麼也不用買,你回去吃飯。剛剛由防空洞裡出來,又去上街。」

  小白兒躊躇了一會子,因道:「錢都拿在手上,又不去買了。」

  李南泉道:「我明白你的用意,一定是你媽答應剩下的錢給你買零嘴吃,你不用跑,那份錢還是給你。進去吃飯罷。」

  小白兒將手上的鈔票舉了一舉道:「那我拿去了。」說畢,笑著一跳,跳到屋子裡去了。李先生站在走廊上,聽到奚太太在屋子裡唧哩呱啦地談話,便來回地徘徊著,不肯進去。奚太太在屋子裡隔了玻璃窗,看到他的行動,便抬著手招了兩招,笑著叫道:「李先生,你怎麼不進來吃飯?你講一點男女授受不親嗎?」

  他沒法子,只好進屋子去。太太帶了孩子,已是圍了桌子吃飯。奚太太伏在小白兒椅子背上,看了大家吃飯,笑道:「李先生,你這樣子吃苦,是你當年在上海想不到的事情吧?」

  李南泉道:「這也不算苦。當年確曾想到,想到的苦,或者還不止是這樣。但那並沒有關係。怎麼著也比在前線的士兵舒服些。你看對面山上那個人。」說著,他向窗子外一指。

  大家向窗外看時。見一位穿藍布大褂,架著寬邊眼鏡的人,從山路上過去。他左手提著一隻舊麻布口袋,右手提著一隻籃子,走了一截路,就把東西放在路邊上,站在路頭,只管擦汗。李太太道:「那不是楊教授?」

  李南泉道:「是他呀!我真同情他,自己五十多歲了,上面還有一位年將八旬的老母。下面是孩子一大堆。他掙的薪水,只夠全家半月的糧食。他沒法子,讓太太上合作社,給人作女工縫衣服。兩個大一點的孩子,上山砍柴,回家種菜。他自己是到學校扛平價米回家。為了省那幾個腳力錢,把自己累成這個樣子。你看,那籃子裡,不就是平價米?」

  奚太太道:「這個我倒知道,這位楊教授,實在是阿彌陀佛的人,窮到這樣,他沒有和親戚朋友借過一回錢。上半年,他老太太病了,他把身上一件羊皮袍子脫下來,叫他的孩子,扛到街上賣。自己出面,怕丟了教授們的臉,不出面,又怕孩子們賣東西,會上人家的當,自己穿件薄棉袍子,遠遠地站在人家屋簷下看著。我實在不過意,我送了一點東西,給他老太太吃。」

  李南泉道:「奚太太是見義勇為的人,你送了他什麼呢?」

  奚太太躊躇了一會子,笑道:「那也不過是給她一點精神上的安慰罷了。」說到這裡,正好她最喜歡的小兒子,站在門口,插言道:「那回是我去的。媽媽裝了一酒杯子白糖,還有兩個雞蛋。」

  奚太太道:「胡說,一酒杯子?足足有三四兩呢。快吃飯了,回去罷!」說著,她牽著孩子走了。

  李先生站在桌子邊,不由得深深地皺起眉頭子。太太道:「叫孩子買面煮給你吃,你又不幹;吃飯,嫌菜太壞。我說,你這個人真是彆扭。」

  他半鞠著一個躬笑道:「太太你別生氣,我們成日成夜的因小誤會而抬杠,什麼意思?」

  李太太把雙竹筷子插在黃米飯裡,兩手扶了桌沿,沉著臉道:「你是狗咬呂洞賓,不知好歹。奚太太一走,你就板著那難看的面孔。她無論說什麼,我也沒有聽一句,你生什麼氣?」

  李先生笑道:「言重一點兒吧?太太!不過,這句罵,我是樂於接受的。這是《紅樓夢》上姑娘們口裡的話。憑這一點,我知道你讀書大有進步,所以人家說你出口成章。但是你究竟是誤會。剛才,也許是我臉色有點不大好看。你要知道,那是我說她誇張得沒有道理。送人家一酒杯白糖,兩個雞蛋,這還值得告訴鄰居嗎?你為人可和她相反,家裡窮得沒米下鍋,只要人家開口,說不定你會把那口鍋送人。你是北平人說的話,窮大手兒。」

  李太太的臉色,有點和緩過來了,可是還不曾笑。李先生站在屋子中間,躬身一揖,操著戲白道:「卑人這廂有禮了。」

  李太太軟了口氣,笑著扶起筷子來吃飯,搖搖頭道:「對付你這種人,實在沒有辦法。」

  吳教授在外插言笑道:「好嘛!你兩口子在家裡排戲了。」

  李先生笑道:「我們日夜盡抬杠,我不能不裝個小丑來解圍。」說著,走出門來,見吳先生扣著襯衫紐扣,手下夾了條扁擔,向走廊外走。那扛米的楊先生在隔溪岸上道:「咦,居然有扁擔。」

  吳先生舉著扁擔笑道:「現在當大學教授,有個不帶扁擔的嗎?」

  李南泉笑道:「吳先生這話,相當幽默。」

  他笑道:「俺也是套著戲詞兒來的,《雙搖會》裡的高鄰,他說啦,勸架有不帶骰子的嗎?」

  他說著,那是格外帶勁,把扁擔扛在肩上。那位扛米的教授,倒還不失了他的斯文一派,放下米袋米籃子,就把卷起的藍布長衫放下,那副大框子老花眼鏡,卻還端端正正架在鼻樑上。他向吳先生拱了兩拱手笑道:「不敢當!不敢當!」

  吳教授道:「趕上這份年月,咱不論什麼全要來。」說著,操了句川語道:「啥子不敢當?來罷?」說著,把扁擔向口袋裡一伸,然後把那盛米的籃子柄,也穿著向扁擔上一套,笑道:「來罷?仁兄,咱倆合作一次,你是子路負米,俺是陶侃運甓。」

  那位楊教授彎著腰將扁擔放在肩上。吳先生倒是個老內行,蹲著兩腿,將肩膀頂了扁擔頭,手扶著米袋。楊教授撐起腰之後,他才起身。可是這位楊先生的肩膀,沒有受多少訓練,扁擔在藍布大褂上一滑,籃子晃了兩晃,裡面的米,就唆的一聲,潑了不少在地面。吳教授用山東腔連續地道:「可糟咧糕啦!可糟咧糕啦!放下罷,放下罷,俺的老夫子。」

  楊教授倒是不慌不忙蹲著腿,將擔子卸下。回頭看時,米大部分潑在路面石板上,兩手扶了扶鼻樑上的大框眼鏡,拱著拳頭道:「沒關係,沒關係,捧到籃子裡去就是了。」

  吳春圃道:「不行,咱腦汁同血汗換來的平價米,不能夠隨便扔了。」

  他看到李南泉還在走廊上,這就抬起手來,向他招了兩招笑道:「李兄,你也來,大家湊份兒熱鬧。我知道你家買得有掃帚,請拿了來。」

  李南泉也是十二分同情這位楊教授的,說了聲「有的」。在家裡找著那把掃帚,立刻親自送到隔溪山路上來。楊先生拱了兩手長衫袖子,連說了幾聲謝,然後才接過掃帚去。吳先生笑道:「李先生,還得你跑一趟。沒有簸箕,這米還是弄不起來。」

  楊先生彎下腰去,將左手先扶了一扶大框眼鏡,然後把掃帚輕輕在石板拭著,將灑的零碎米,一齊掃到米堆邊,一面搖著頭道:「不用不用,我兩隻手就是簸箕,把米捧到籃子裡去就是。」

  吳春圃笑道:「楊先生,你不行,這樣斯斯文文的,米在石頭縫裡,你掃不出來。」

  李南泉因他說不用簸箕,並未走開,這就笑道:「這就叫斯文掃地了。」

  這麼一提,楊、吳兩個恍然大悟,也都哄然一聲笑著。楊先生蹲在地面,他原是牽起長衫下襟擺,夾在前面腿縫裡的。他笑得周身顫動之後,衣襟下擺,也就落在地上。吳教授笑道:「仁兄這已經夠斯文掃地的了,你還要把我們這大學教授一塊招牌放到地下去磨石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