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奚太太高興極了,不覺說了一句川語道:「你客氣啥子,我向來不化妝。」

  李南泉笑道:「你無須化妝呀!」

  奚太太聽說,眉飛色舞,笑得假牙的金托子全露出來。這時她十一歲大的男孩子,拿了一冊英文走過來,伸著書問字。她看也不看,昂著頭道:「那有什麼不知道?

  小孩子道:「兩個人怎麼念呢?」

  奚太太道:「多數加,有什麼不知道,two mans,」說著她頭又是一揚。

  李南泉聽到奚太太這樣教她孩子的英文,真有點駭然。可是他知道的,她是一位最好高的婦人,決不能當了她孩子的面,真截說她的錯誤,便沉默了一下,沒有作聲。奚太太道:「李先生,你正在想什麼?」

  他是低了頭望著走廊前那道幹溝的,這就抬起頭來笑道:「我所想的,也正是和管家太太們一樣的問題。這樣不斷地鬧著警報,市面受影響,東西恐怕要漲價。假如明天不鬧警報的話,我想跑二十裡去趕回場,買兩斗米回來。」

  奚太太笑道:「是不是青山場?我們明天一路去,好不好?」

  李南泉道:「來回是三四十裡路,你走得動嗎?」

  奚太太道:「我有什麼走不動?石正山的太太,一個禮拜,她要到青山場去三次。這位太太,我是佩服之至,現在菜油賣一百多元了吧?她現在還是吃八元一斤的菜油,人家是老早預備下了的。」

  李南泉道:「她家那個丫頭小青,也很能幹,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

  奚太太道:「的確是可以羡慕。我這裡有這麼一位小姑娘,那就好了。」

  李南泉笑道:「奚太太,你這個買賤價苦力的算盤,那是打不得的。你要當心奚先生年紀還不大。」

  奚太太冷笑了一聲,她又不免昂起頭來,因道:「這個我放心,我有這麼一個主張,丈夫討小老婆,太太就討小老公,而且必須是說得到做得到。在這種情形下,男子受到威脅,他才不敢為非作歹。」

  李南泉笑著搖了兩搖頭,沒有敢多說什麼。因見大路上,有人背了小包袱向山口裡面走,便道:「躲警報的人回來了?」

  那個過路的人笑道:「他們防護團得來的消息,說是敵機由川北直襲成都,看那樣子,也許不會到重慶來。」

  奚太太笑道:「你看,還是我有把握吧?我並不躲,省得跑這次冤枉路,你還不快去接你太太回來?」

  李南泉正躊躇著,卻見楊豔華又同著兩個女戲子,在對面山路上經過。他就故意掉過臉來和奚太太說話,只當沒有看到。一會兒工夫,聽到後面一陣腳步響,回頭看時,正是三個人全來了。只得迎上前笑道:「歡迎歡迎。可是門倒鎖著,鑰匙在太太身上,不能請三位到裡面去坐,抱歉之至。」

  那另兩位戲子,一個是唱小生的,一個是唱花旦的,都在三十上下,可說是老江湖。那個唱花旦的,有時還反串小丑。她倒是毫不在乎,頭上卻也梳了兩個小辮,穿件舊黑綢長衫,衣襟上統共只扣了兩個紐袢。光著腿赤著腳,穿著麥草編的涼鞋,手裡拿著芭蕉扇,兩隻手搓了扇子柄消遣。

  她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李先生,我向你們借東西來了。」

  楊豔華笑道:「你也慢點開口吧!人家認識你嗎?」

  她笑道:「唱戲的人天天在臺上鬼混,幾百隻,幾千隻眼睛全望著他,不熟也熟,李先生一定知道我是胡玉花吧?這個唱小生的小胖子王月亭,你一定也認得。」說時,她將手上的芭蕉扇倒拿著,把扇子對著王月亭點了幾點。那姓王的倒是有點難為情,把一條手帕放在嘴裡,將牙齒咬著,兩隻手拿了手帕的另一端,微微地笑著。

  李南泉道:「三位小姐,我全認得。要借什麼東西呢?挑我有的罷。」

  她笑道:「躲起警報來,真是悶得慌,我們想和你借兩本小說看看。」

  李南泉笑道:「有的,不過門鎖了,我沒法子拿。我太太回來了,讓她送到你們家去。」

  楊豔華道:「那可不敢當,還是我們自己來罷。」

  李先生正想表示著拒絕,可是一回頭,就看到奚太太在隔壁屋子走廊下微笑,便表示了不在乎的樣子,因道:「那也好。我太太最喜歡看小說,書都堆在書架子上,你們自己來挑罷。」

  楊豔華笑道:「解除了警報,我們照樣要唱戲的……」

  她還沒有把話說完,卻有一種很粗暴的聲音,叫道:「楊豔華,你好安逸,在這裡躲警報呢。」

  她「喲」了一聲,笑道:「劉副官,也走到這兒來了?」說著話,她就帶著兩個女伶,走上溪對岸山路上去了。

  那個劉副官就站在路頭上等她。他穿了件藍綢短袖襯衫,腰上的皮帶,束著一條黃色卡嘰褲衩,下面光著半截腿子,踏了雙紫色皮鞋。頭上蓋著巴鬥式的遮陽帽,手裡拿了根烏漆刻字手杖。這是在重慶度夏最摩登的男裝,手中不方便的人是辦不到的。

  李南泉老遠地看了這傢伙一眼,覺得他派頭十足,就打算踅過屋角去,避開了他。卻聽到他大聲道:「那不行呀!我的客都請好了,你若是不到,你賠我酒席錢。」

  楊豔華站在他身邊,像是做哀告的樣子。還聽到她用很柔和的聲音道:「劉副官,你得原諒我。我決不能平白無事的不唱戲。我若是唱完了戲再到公館裡去,那又太晚了。」

  劉副官道:「不唱戲要什麼緊!那一晚上的戲份,算我包了就完了。」

  李南泉聽了這話音,分明是楊豔華在受著壓迫。雖是沒有力量給她解圍,說也奇怪,立刻一陣無名火起,兩隻腳再也走不開去,就睜著眼向對面山麓人行路上望著。見那劉副官拿起粗手杖,像發了瘋似的,亂刷著山上的長草,抽得長草呼呼作響。他道:「沒有錯,你來就是。一場牌,那不就給你贏個萬兒八千的,你還怕不夠你的戲份?你們唱一晚戲,能賣多少張票?」

  楊豔華道:「倒不完全是戲票問題。」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就小了。

  李南泉在這遙遠的地方,就聽不清楚。不過看她站在那裡的姿勢,仿佛是向劉副官鞠著躬。那劉副官依然是拿了手杖,向山草上掃蕩,那氣焰是非常囂張的。

  這就聽到那唱花旦的插言道:「豔華,就是那麼說罷。我們明天一路到劉公館去就是了。劉副官的面子,那有什麼話說。」

  那劉副官拿了手杖把的鉤子,將手杖在空中舞著個圈圈,又順手掀了那帽子,向後腦勺子掛著,挺了胸道:「我反正是這樣預備下了,就看你楊老闆賞臉不賞罷。」說著,他大開著腳步,向山口上走了去。這三個女戲子,站在路頭上,對了劉副官的後影,有點出神。隨後她們集合在一處,嘰嘰咕咕地說著。

  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遙遙地對她們望著。楊豔華正回過頭來向這裡偷看,看到了他,就悄悄地點了兩下頭,李南泉抬起手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和兩個同伴,都點了幾點頭,那意思是叫他過去。女人的招呼,是有決定性的作用的。她三人這樣的招呼了,李南泉就不能不迎了上去。胡玉花不等他走近,便道:「李先生,你看這事是不是豈有此理?那老劉硬叫我們放了戲不唱,讓我去陪他們打牌。這簡直是叫條子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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