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巴山夜雨 | 上頁 下頁


  李太太道:「真的嗎?」

  南泉道:「怎麼不真,千真萬確。這還是指在重慶而言。若論大後方其他幾個城市,成都,昆明,貴陽,桂林,劇團上演你的劇本,那是瞧得起你。你要上演稅,那叫夢話,你寫信去和他要,他根本不睬,所以寫劇本完全是為人做嫁的事。許先生那分流利的國語,再加上幾分幽默感,不用說他用小說的筆法去佈局,就單憑對話,也會是好戲。然而他沒有在劇本上找到米,找到藍布大褂。」

  李太太笑道:「這麼一說,你就不該寫劇本了。不過只差半幕戲,不寫起來,怪可惜了兒的。」

  她說著,自去料理家務去了。李先生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幾轉,有點煙癮上來,便打開三屜桌的中間抽屜。見裡面紙張上面:放了小紙包印著黃色山水圖案畫的紙煙盒。上面有兩個字,黃河。因道:「怎麼著?換了個牌子。這煙簡直沒法兒抽。」

  那女傭人王嫂正進房來,便道:「朗個的?你不是說神童牌要不得,叫著狗屁牌嗎?太太說,今天買黃河牌。比神童還要相因』些。」

  李先生搖搖頭道:「這叫人不到黃河心不死。好煙抽不起,抽這煙,抽得口裡臭氣熏天,我下決心戒紙煙了。王嫂有火柴沒有?」

  王嫂笑道:「土洋火咯,龐臭!你還是在燈上點吧。」

  李南泉把這盒黃河牌拿在手上躊躇了一會子,終於取了一支來,對著菜油燈頭,把煙吸了。他的手挽在背後,走出房門來,在走廊上來回地踱著步。隔了窗戶,見那位吳教授戴上老花眼鏡,正伏在一張白木桌子上,看數學練習本。原來他除在大學當副教授之外,又在高中裡兼了幾點鐘代數幾何。

  李先生一想,人家年紀比我大,還在作苦功呢,自己就別偷懶了。於是折轉身來,走回屋子裡去。那盞菜油燈,已添滿了油。看那淡黃的顏色,半透明的,看到碟子底和三根燈草的全部。笑道:「今天的油好,沒有摻假。難得的事,為了這油好,我也得寫幾個字。」

  於是將一把竹制的太師椅端正了,坐了下來。那一部寫著的劇本,就在桌子頭邊,移了過來,先看看最後寫的兩頁,覺得對話頗是夠勁,便順手打開抽屜,將那盒黃河牌紙煙取出,抽出一支,對著燈火吸著,昂起頭來,望著窗子外面,見對面山溪那叢竹子,為這邊的燈光所映照,一條偉大的尾巴,直伸到走廊茅屋簷下。那正是一竿比較長的竹子,為積雨壓著垂下來了。一陣風過辟辟噗噗,幾十點響聲,雨點落在地上。這很有點詩意,立刻拿起面前的毛筆,文不加點地寫下去。右手拿著筆,左手就把燈盞碟子裡的小竹片兒剔了好幾回燈草。同時,左手也不肯休息,慢慢地伸到桌子抽屜裡去,摸索那紙煙。摸到了煙盒,也就跟著取一隻放在嘴角,再伸到燈火上去點著,一面吸煙,一面寫稿。眼前覺得燈光比較明亮。

  抬頭看時,也不知道太太是什麼時候走了來自勺,正靠了桌子角,拿著竹片兒輕輕地剔著燈草。笑道:「這好,我寫到什麼時候,你剔燈剔到什麼時候。你不必管了,在菜油燈下,寫了四五年稿子,也就無所謂了。反正到了看不見的時候,你一定會自來剔燈。」

  李太太笑道:「我看你全副精神都在寫劇本,所以我沒有打攪你,老早給你泡好了一杯茶,你也沒有喝。蚊子不咬你嗎?」

  這句話把李先生提醒,「哎呀」了一聲,放下了笑,立刻跳了起來,站在椅子外,彎著腰去摸腿。

  李太太道:「你抬起腿來我看罷。」

  李先生把右腳放在竹椅子上,掀起褲腳來看看,見一路紅包由腳背上一直通到大腿縫裡。

  李太太道:「可了不得,趕快找點老虎油來搽搽。還有那一條腿呢?」

  李先生放下右腳,又把左腳放在椅子上。照樣查看,照樣的還是由腿背上起包到大腿縫裡。

  李太太道:「這就去用老虎油來搽。兩條腿全搽上,你也會感到火燒了大腿。」

  李先生放下腳來,搖搖頭笑道:「這半幕戲我要寫完了,恐怕流血不少。我的意思是弄點血汗供養全家,倒沒有想到先喂了一群蚊子。」

  李太太道:「我是害了你了。那末,就不必再寫了。」

  李南泉情不自禁的,又把那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紙煙,取了一支在手,就著燈火把煙吸了,背了兩手,在屋子裡踱著步子來去。李太太笑道:「你說這黃河牌的紙煙抽不得,我看你左一支右一支地抽著,把這盒煙都抽完了,你還說這煙難抽呢。」

  她說著,手上拿了一件舊的青衣服,和一卷棉線,坐到旁邊竹椅子上去。

  李南泉道:「怎麼著,你還要補衣服嗎?蚊子對你會客氣,它不咬你。」

  李太太道:「把這件衣服補起來,預備跑警報穿,天晴又沒有工夫了。」

  李南泉歎了一口氣,又坐到那張竹椅子上去。

  李太太道:「你還打算寫?今天也大意了,忘記了買蚊煙。你真要寫的話,我到吳先生家裡,去給你借兩條蚊煙來。」

  李南泉道:「我看吳先生家也未必有。他在那裡看卷子,時時刻刻拿著一把扇子在桌子下轟趕蚊子。」

  李太太道:「這是你們先生們算盤打得不對。捨不得錢買蚊煙,蚊子叮了,將來打擺子,那損失就更大了。」

  李先生翻翻自己寫的劇本,頗感興趣,太太說什麼話,他已沒有聽到,提起筆來,繼續地寫。後來聞到藥味,低頭一看,才知太太已在桌子角下燃起了一根蚊煙。這更可以沒有顧忌,低了頭寫下去。其間剔了幾回燈草,最後一次,就是剔起來,也只亮了兩分鐘。抬頭看時,碟子裡面,沒有了油。站起身來,首先發覺全家都靜悄悄地睡了。好在太太細心,事情全已預備好,已把殘破了瓶口的一隻菜油瓶子,放在旁邊竹制的茶几上。

  他往燈盞裡加了油,瓶子放到原處,手心裡感覺到油膩膩的,正彎著腰到字紙簍裡去要拾起殘破紙來,這就想到太太拿字紙擦油,曾擦了一手的墨蹟。於是拐到裡面屋裡,找一塊乾淨的手紙緩緩擦著。這時看看太太和三個孩子,全已在床上睡熟。難得一個涼快天,而且不必耽心夜襲,自然是痛痛快快地睡去了。這屋裡的舊紅漆桌子上,也是放了一盞菜油燈。豆大的燈光,映照得屋子裡黃黃兒的,人影子都模糊不清。

  聽聽屋子外面,一切聲音,全已停止。倒是那簷溜下的雨點,滴滴篤篤,不斷向地面落著。聽到床上的鼻息聲,與外面的雨點相應和,這倒很可以添著人的一番愁思。他覺得心裡有一份很大的悽楚滋味,不由得有一聲長歎,要由口裡噴了出來。可是他想到這一聲長歎若把太太驚醒了,又要增加她一番痛苦。因之他立刻忍住了那歎聲,悄悄兒走到外面屋子來。

  外面屋子這盞燈,因為加油之後,還沒有剔起燈草,比屋子裡面還要昏黑。四川的蚊煙,是像灌香腸一樣的做法,乃是把薄紙卷作長筒子,把木屑砒霜粉之類塞了進去,大長條兒地點著。但四川的地,又是很容易反潮的,蚊煙燃著放在地上,很容易熄。因之必須把蚊煙的一頭架放煙身的中間,每到燒近煙身的時候,就該將火頭移上前一截。現在沒有移,一個火頭,把蚊煙燒成了三截。三個火頭燒著煙,燒得全屋子裡煙霧繚繞,整個屋子成了煙洞。於是立刻把房門打開,把煙放了出去,將空氣納了進來。那半寸高的燈焰,在煙霧中跳動了幾下,眼前一黑。李先生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失聲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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