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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夢 回到了南京(7)


  我也不免伸手搔搔頭發,想不出一個題目來。忽聽得外面一陣歡笑聲,便道:「有了。這些咖啡座上來的西裝朋友,又是一副紙醉金迷的樣子。他們新到,有什麼桃色新聞沒有?」

  飛紅笑道:「這也可以理想得到的事,何必問他?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們這無靈魂之群的裡面,也有有靈魂的,而這件事也很有趣。當偽組織在這裡的時候,那些日本顧問最是了不得。他們一樣逛夫子廟,抽鴉片煙,無論怎樣腐爛了的嗜好,都試上一試,就是一層,不肯花錢。若是有那些漢奸出錢,玩得比中國人還起勁。最好是漢奸墊錢玩的時候,多少他能從中弄兩文,就可以心滿意足。世界上若比賽貪污,恐怕沒有比日本人更勝一籌的了。」

  我笑著搖搖頭道:「罵日本人我們是第一等,用不著再來對你的。」

  飛紅笑道:「你莫忙,趣事在後面。一個日本顧問和一個歌女有來往,一切開銷,都是漢奸的。日本人當他代付款的時候,他說,你有錢代我送歌女,不如把這錢直接送給我,我還領情多了。那人只好把錢送給他,而歌女那裡,他還是照顧的,漢奸又照付了一份。這歌女見他無恥,寫了一封匿名信罵他,信上有殺盡倭奴的話。那日本顧問,認得這歌女筆跡,要拿信為證,辦這歌女反日的大罪。後來那歌女托許多人講情,他才開出價錢來了,一個倭字,要賠償一千元的侮辱費。」

  我笑道:「這頗妙。」

  飛紅笑道:「頗妙嗎?妙的還在後呢!這封信共有十九個倭字,假使每個字賠償一千元的話,共要一萬九千元。這無論一個當歌女的出不起這多錢,便是讓那偽組織裡的漢奸代出,他也覺得肉痛。再三和那日本顧問說情,才答應打個兩折,每字兩百元,無論如何不能少。算起來共是三千八百元。這錢倒不問是哪個出,那日本人要賺整數四千元,還差著兩百元,有點美中不足,就自己信上添寫了一句殺盡倭奴,共湊成兩十個字,於是拿出信來,照倭字點數,共要四千元。這個調停兩方的漢奸,卻也說句天理良心話,他說文句旁邊,所添的一句殺盡倭奴與原文筆跡不符,與日本人所寫的漢字,倒有些相像。這個字的侮辱費兩百元,不能代出。後來日本人說了實話,是他添的,他是要湊成四千元。憑他日本大國民自罵了一句倭奴,也值兩百元。這麼一說,連那歌女也覺得這日本人軟得無法對付,只好共出了四千元。」

  我笑道:「這實在夠得上寫入一見哈哈笑,後來這歌女和日本人無事嗎?」

  陶飛紅道:「日本人得了四千元,一切都忘記了,照樣叫那歌女的條子。歌女等他得意忘形的時候,便對他笑道:『你日本人要起錢來,連殺盡倭奴也肯寫出來。』他說:『那算什麼?不貪污的人,在日本做不了藏相。』藏相就是財政部長。近衛不為要錢,也不做首相,假使有人給他錢,比做首相還要多,他一樣可以不幹。可是在日本就沒有人出得起買動首相的錢,所以他把首相作下去,你不要看日本什麼都統制了,人都窮得沒有飯吃。其實闊人吃的東西,都是用飛機運到東京去的。他們不貪污,哪來這些航空的奢侈品?要貪污就大家貪污,大家快活,我又何必做那傻瓜呢?」

  我笑道:「這個日本人小人而不諱言是小人,渾蛋得還有點眉目。除了出賣靈魂的群人裡,也不易這樣看透日本人。」

  陶飛紅見我誇獎她的報告,十分得意,繼續的供給了我許多故事。我聽著有趣,忘記她是夜中生活的忙人,儘管由她說下去。忽然有個穿西裝的人掀門簾子闖進來,站在電燈底下,對了我們瞪著雙眼直視。我聞到他酒氣熏人,便也發現了他兩眼是紅的。這是一個醉人,自也無須理他,可是他倒不介意,歪斜著走到飛紅面前團了舌尖笑道:「陶小姐,你倒快活,約了朋友,在這裡喝咖啡,我們的韓小姐哪裡去了?我已經在中央飯店裡開好了房間,找不到她的影子。你要曉得,明天早上七點鐘,我還有早會。現在是十一點鐘,這晚上還有幾個鐘點?」

  飛紅也紅了臉冷笑道:「你這些話,對我來說幹什麼?你還不算十分醉,你還認得清人啦。」

  西裝朋友在口袋裡一掏,掏出一卷鈔票,向飛紅笑道:「我們商量商量。韓小姐不來,你就代表一下吧,明天早上,這些都是你的,我們來一個大Kiss。」

  說著,把頭伸到飛紅面前來。飛紅兩手將他一推,瞪了眼道:「你尊重些。」

  他身子晃蕩兩下,哇的一聲,魚肚海參雞魚鴨肉未曾消化的一股人糞,標槍一般由口裡向飛紅身上吐著。飛紅實在不能忍耐了,啪的一聲,向他臉上打了一個耳光。罵道:「你在那裡造孽,弄來些造孽錢,吃喝得肚子裡裝不下去,倒屙出來。你不喝酒,是醉生夢死,你喝了酒,卻是醉死夢生。你有錢,你可沒有了靈魂,你是中國人?你是中國的僵屍!你癡心妄想,我雖然是歌女,我也有點覺悟。不想你穿得這樣漂亮,像個人物的樣子,醉時比歌女還下流,歌女做不出的樣子,你也做得出來。你還想明早七點鐘起來,又戴了一副假面具去騙人。今晚上在秦淮河上醉生夢死,明天早上,又要到哪裡去侮辱一塊聖地?你就在這裡躺下吧……」

  這一頓痛駡,我覺飛紅惹了一點亂子,知道這位西裝朋友是什麼人?在我焦急的時候,心房亂跳,身上出著汗,突然驚覺過來,睜著眼看時,桌上油燈,其光如豆,兩個耗子,嗤溜的跑走了。遠處雞聲咯咯的叫,由窗戶裡向外看,天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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