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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夢 北平之冬(7)


  一個操著衡山山脈口音的青年,站在議席中間,爭紅了臉道:「會長,本席要求先發言。」

  唐天柱對他看了一看,因道:「可以的,但是請以十五分鐘為限。」

  交代完了,這位先生,也不待旁人坐下,像放了爆竹似的,立刻發表起演說來,雖然我的耳音,極有訓練,但是對於他的言論,依然不甚瞭解,只有解放,改造,奮鬥,犧牲,一連串的新名詞,仿佛可以捉摸,但是他並不顧及人家懂與否,左手按了桌沿,右手舉了個拳頭,高過額頂。說到最緊要處,說什麼力竭聲嘶,簡直頭角上青筋,根根直冒。臺上這位會長,自然是只有瞪了眼望著他。便是在台下的這些會員,有的伏了案上看文件,有的拿了鉛筆畫桌子,有的彼此相望微笑一笑,我看了,倒替那位發言先生難受。正是在這樣透著賓主無聊的當兒,忽然風門一拉,有兩樣此時正摩登而引人注意的東西閃出來,便是兩方最大的紅毛繩圍巾。

  這東西,正有兩位小姐,將來披在身上。她們一色的穿了灰布皮襖,青綢裙子,挽著一個髮絲髻。這一來,全場的人,並不用得喊口令,都站了起來,唐會長也在講臺上哈哈腰兒。一位小姐站住腳,呵了一聲道:「開了會了,我們來遲了。」

  唐天柱立刻點點頭道:「不遲不遲,你二位來得路遠,我們也是剛剛開會。」

  這樣一來,大家都來應酬這兩位女賓,無論哪位發言的先生用了多大的力量來做那慷慨激昂的姿態,但決沒有人理會他的言語。他仿佛也感到只管說話,不招待來賓,是一種失態的事,便悄悄地坐了下去,雖是他那段精彩言論尚未說完,卻也不顧了。正會長站在主持議席的講臺上,究竟不便走下臺來,倒是那位副會長羅治平見義勇為,立刻迎著兩位小姐笑道:「坐第一排呢?坐第三排呢?」

  其中一位年長些的小姐笑道:「還是照固定的位子坐吧。」

  說著,羅治平引了她們大轉彎地走議席前方繞過去,正經過我面前,一陣極濃厚的脂粉香氣襲入了我的鼻端。在民國九年的今日,男女社交還是初步公開。有許多苦悶青年跑到華貴的電影院裡,特意去享受這種粉香,現時在會場上就有這種香氣,那大可以調劑會場上叫囂枯燥的空氣了。她們坐到會場正中的一排椅子上去,經過的所在,很謙遜的有幾位青年站起來,帶了嚴肅的笑意。便是剛才那位高舉著拳頭,像個武夫的發言人,也放出滿臉的笑容,站起來點了兩點頭。直待他兩人落座了,那哈著腰站在講臺上的會長,才正了面孔道:「現在繼續開會,還有哪位發言?」

  羅治平道:「密斯張密斯李剛到,不知道我們開會的經過,是不是可請會長追補報告兩旬?」

  那會長先是點頭哦了一聲,後來一回頭看到有我這個旁聽人,便輕輕說了一聲不必!在這兩位女賓來過之後,不知什麼緣故,會場上倒寂寞了兩三分鐘,大家全靜靜地坐著睜眼望了那會長。唐天柱這才向大家點了個頭道:「若是各位沒有什麼意見可發表的話,我以為可以投票了。不過兄弟附帶發表一點意思,似乎我們應當有一位女代表出席。」

  這話說出來以後,這兩位小姐,首先笑了一笑,但是立刻感覺到這一笑有毛病,把頭低下去了。剛才那位發言的先生,又站起來了。他很簡單的兩句話,倒是可以聽得明白,他說:「推選女代表的票子,應該用記名投票法,這樣,可以看出尊重女權的是些什麼人。」

  站在講臺上的唐會長對於這個主張似乎有點同感,也跟著微笑了一笑。我正想著,青年們的腦子是純潔的,首先完全是正義感,到了知道什麼是私欲了,他也會用點手腕。任何眼面前的人,恐怕也不會例外些,一般的半邊腦子裡是洋樓汽車,半邊腦子裡是好看的女人。這個念頭沒有完,忽然院子裡一陣雜亂聲,烏壓壓的擁進來一群人,正是北洋政府的標準警察。他們自五四以來,有了特殊的訓練,進門之後,兩個捉住會場裡一個。我雖是事外之人,急忙之中,無是非可辯。一個警察夾住我的左手,一個警察夾住我的右手,兩人將我向上一抬,拖了我就走。

  在我前面,已經有十幾位大學生在人肉夾板裡夾出去了,我既不能抵杭,也無須抵抗,就由著他們將我夾了走,經過街巷的時候,也有人站在路邊看。北京人士,總是那麼悠閒的,垂了冬衣的長袖,靜靜的看著。有些人還彼此說著風涼話,「又在鬧學生」,這個鬧字,連我事外人聽了,都十分刺耳,我倒不知道當時諸青年作什麼感想。不多一會,我們就到了區分所裡,先是把這些人統統關在一間拘留室裡,後來便是區長傳各人進去,分別談話。傳到第二名,便是我了。使我十分驚訝的,這位區長竟是很客氣,他在辦公室裡的公事案邊,站起來和我點了兩點頭,還伸手和我握了一握,笑道:「對不起,我們弟兄誤會了,我們已知道閣下不是開會的學生。」

  我看他黑胖的臉兒,嘴上蓄了兩撇八字須。身穿灰嘩嘰皮袍,外套青呢馬褂,頭戴小瓜皮帽,頂著個小紅帽結子。口裡操著純粹的京話,活表現他是一位北洋政府下一個小官僚的典型人物,我笑道:「既是貴區長明白了真情,大概兄弟可以被釋放。」

  他笑道:「不成問題,不成問題,就是這些學生,我們留他們過夜,一天明也讓他們回去。請坐請坐,我還有幾句話和閣下談談。」

  我坐在旁邊一把椅子上,他也掉過公事桌子邊的椅子,對照了我。剛剛坐下,卻又回轉頭來向窗子外叫了一聲「來呀」,隨著進來了個勤務,區長皺了眉道:「客來了,倒茶。」

  隨了這話,有聽差進來,送著茶杯向前。我笑道:「區長倒是無須和兄弟客氣。你有事,我在這裡,免不了耽誤你的公事。我可以回去了嗎?」

  區長笑道:「可以可以,叫弟兄們給張先生雇輛車。」

  我想,打鐵趁熱,就是這時候走吧。於是站了起來,做個要走的樣子,區長站起來,和我握了一握手,笑道:「兄弟有點兒要求,今天這件事,請張先生不必發表新聞。這些青年,放了書不念,整天開會,高談國家大事,我們干涉他們,也是為他們父兄做主。」

  我笑著說了一聲是。他又道:「國家大事,讓他們這樣的毛頭小子來辦,說什麼打倒帝國主義,恐怕轉過來,讓帝國主義打倒。兄弟說句不知進退的話,他們這樣鬧得起勁,就由於新聞界太肯和他捧場。張先生,我敢說,你要是把他們捧著來主持國家大事,你們當新聞記者的,比現在還要受干涉得厲害。這話怎麼說呢?他們遇事講個只有他聰明,他們能做,別人全不成。上自大總統,下至站崗的巡警,都歸他包辦……」

  我想,我何必老聽他罵學生,便搶著笑道:「區長放心。新聞記者,也有新聞記者的道德。區長既是說不能發表,兄弟決不發表,更不能因為貴區兄弟誤會了,將我帶區,我就借此泄私憤。」

  區長見我把話說得透徹,又握著我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那好極了,有工夫可來賜教。」

  聽這音,是許可我走了,我還等什麼,於是告辭出了警署。在大街上走著,忽然身後有人低聲道:「老張,你出來了?」

  街燈底下,我看到胡詩雄將大衣領子扶起圍住了臉,站在人家屋簷下。因道:「匆忙之中,我沒有理會到你,你怎麼漏網出來的?」

  胡詩雄道:「你看北洋軍閥的這些走狗,多麼可惡。我們在學校裡開會礙著他們什麼事?偏是他鼻子尖嗅著我們藏身的所在,將來有一天……」

  我們一面踏著雪地走路,一面說話,我回頭看看,並沒有什麼人,便笑道:「你的話就止於此,不必向下說了,讓我猜一猜,你有一天怎麼樣?」

  胡詩雄笑道:「好!讓你猜一猜。」

  我道:「有一天你在會場上,一定要宣佈這北洋軍閥小走狗的罪狀?」

  他哼著表示了不對。我道:「有一天你若被捕了,你得向他們抗議?」

  他又哈哈笑了。我笑道:「有一天,你要自殺,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胡詩雄道:「不能那麼消極。有一天我踏上了政治的路線,第一步我就整頓全國的警察。」

  我道:「可是你們在會場裡說過,你們的文化運動,並不是做官的敲門磚。」

  他笑道:「老張,寒街深夜,這裡並無外人,我對你實說了吧。不但將來,現在就有我們的大批同志,向政界裡拼命的鑽。我雖不知道民國二十年三十年將來是個什麼局面,可是我敢預言,五四運動時代的學生代表,那日子必定有大批的做上了特任官與簡任官。今日之喊打倒腐敗官僚者,那時……」

  牆角警察崗棚子裡有人哈哈大笑道:「你們可漏了!」

  我被那笑聲驚醒。睜眼看時,床頭邊懸著民國三十年的日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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