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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夢 「追」(4)


  那綠衣小夥子,在前胸上佩了一張紅綢條子,上面寫著「新郎」兩個字,我知道這是小開了。他被人推著,只是笑,並不跑,楊小姐藏在小自身後,笑道:「你們別鬧,沒有這樣的,沒有這樣的。」

  她在喊著沒有這樣的聲中,早搶過來兩位小姐,一個人挽了她一隻手臂,也笑道:「客氣什麼?」

  這兩位小姐,個兒很大,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沒法抵抗。於是她被人推走了。她一走,大家哄然,也笑著在後面跟著。我想,這玩著有點出奇了。大家欺侮這小姑娘,把她當新娘,行結婚禮玩。這位以兄長自居的梅小白,他不但不來保護,竟向小開一拱手道:「恭喜恭喜。」

  也在後面起哄。我又想,七八歲小孩子,也有扮作新郎新娘玩的。這小開二三十歲也好意思幹這兒戲的事嗎?我倒要看個究竟,於是也在後面跟著。他們這群人,把楊小姐推到了一座樓房前,把楊小姐先推進一間屋子去,然後又把小開推了進去。眾人並無人進去,一位大個兒女士叮咯的一聲將房門給反帶上了。這屋子雖有兩扇窗戶都已關上了的。

  門一關,裡外就隔絕了。只聽到楊小姐在裡面叫道:「青天白日的,你們有這樣開玩笑的呀?」

  說著,叮咚叮咚,捶了門響,外面人笑道:「楊小姐,恭喜你了,回頭再見。門有暗鎖,非有鑰匙打不開的。你捶痛了手,也是枉然。」

  說畢,外面圍著的人,又哈哈一陣大笑。小白就隔了窗戶問道:「小開,聽見沒有?大舅子和你在守衛了。」

  那裡面的小開,雖沒有答覆,卻是咯咯的笑著。小梅道:「不開玩笑,大家該散了,全圍在這屋子外面起哄,叫人家怎麼進行任務?」

  有人笑道:「也當遠遠的派兩個人監視著,免得有人替楊小姐開門。」

  小白兩手同時揮著笑道:「去吧。這會子,你開門,楊小姐還不高興哩。過了六小時,再來起哄。」

  於是大家一哄而散。我跟著小白後面走了一陣,問道:「老梅,你們這是真事?還是開玩笑?」

  小梅道:「人生本是一場玩笑,隨便你說吧。」

  我聽了這話,心裡想著,在中國的社會,就有這麼一群?那個楊小姐,雖然情竇已開,卻顯然是個發育未全的女子。至於意志薄弱,那又是當然的事。他們這群男女要取得小開的歡心,竟把這位楊小姐做犧牲品了。這是個什麼場合?論他這些個青年男女。孔子說:「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已經是「難矣哉」了。他們簡直「多行不義」,是不是有個緊接下文的「必自斃」呢?我想著出神,卻聽到有人問道:「先生,到會計課去,向哪裡走?」

  我抬頭看時,梅小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面前卻站著一位脅下夾了皮包的人。我道:「我也是來客之一,摸不清這裡面的組織。」

  他道:「這裡面亂七八糟,真是尋不出頭緒來。我又不敢隨便亂闖,這裡拿著三萬塊錢支票呢。」

  我問道:「三萬塊錢支票,你到這裡來買什麼?這裡只有講『追』的男女,並不出賣什麼?有呢,除非是人格。」

  他笑道:「言重言重!我是送本月經費來的。」

  我道:「一個月經費是三萬?三個月可以買一架飛機了。留著一年的錢,是一小隊空軍,那不比養活這一群男女強得多嗎?」

  那人笑道:「但不能那樣說。」

  我道:「怎麼不能這樣說呢?這還是什麼不能省下的錢嗎?」

  他笑著拍了兩拍皮包道:「二十年來,我這裡面來往帳目,和開支這筆款子都差不多,若是全可以省下,中國的飛機,雖然趕不上德國,也還不至於對日本有愧色,無奈就是向來不曾省過。譬如說吧,南京城裡,面對面的鐵道部和交通部,不建設又何妨?若是省下來的話,就是幾百萬元的硬幣,能買多少飛機。便是程硯秋一趟歐洲遊歷費,就可以按照當年的市價,買七八架驅逐機呢。往日花硬幣也不省,於今花法幣,省些什麼。」

  這位先生,似乎也有點刺激在身,我隨便問了兩句話,竟惹出他這一大套。我有心問每月花三萬元經費,養活這一群男女有用何處,可是究竟是人家的機關所在地,只好忍住了。這位送支票的先生,拿了三萬元在手,不知向何處送交才好,也不再對我多說,還是尋他的對手去了。我心裡也就懷疑著,雖說這些男女除了追以外,不知別事,多少總有點用處,不然,這機關裡的辦事人,每月向人伸手要三萬元經費,那是拿出什麼理由來說話呢?我一面想著,一面不經意地走著,也不知達到了什麼地方,忽聽到有個女子發怒的聲音道:「你們這種臭脾氣,什麼時候才會改呢?在南京是這,到了這裡,還是這樣。」

  我隨了這發聲的所在看去,是一帶向外的窗戶,有那開了的窗子,可以看到裡面,女大衣女旗袍隨處掛著,這正是女子的臥室。一個西裝男子,把磚頭疊在牆基子,一隻腳踏在上面,兩手扒了窗臺,有個想對窗子斬關而入的姿勢。窗子裡有一位散了長頭髮的女子,手拿鏡子和梳子,當窗攔住,似乎拒絕男子爬進去。那男子笑道:「你既知道在南京有這個作風,那我無非援例而已,為什麼不可以?人有什麼脾氣,就總是什麼脾氣的,改了是人生反常,非死不可,譬如我們水先生的法國太太,她非抽水馬桶不能大小便。疏散下鄉的時候,』水先生就替她蓋了一所有抽水馬桶的洋房。

  然而她還覺不稱心,終於是回法國去,做貝當政府的良民了。」

  那女子道:「喂!你太高比。」

  男子笑道:「他是中國人,我們也是中國人,有什麼不能比呢?我們在南京把窗戶爬慣了,於今要不扒窗戶,就像有點反常了。」

  他說著這話,已是身子一聳,跳了進去。那女子半笑半惱的向後一退,紅著臉道:「青天白日的,你看這成什麼話,」那男子笑著抓住她的手,卻反過來把窗戶關閉住了。我站著樹影子下,呆呆出了一會神,心裡可就想著,這倒簡單明瞭。可是這麼些個人,終日的只這樣追著,似乎也很昏迷了神智,創傷了身體,這些人自然是可鄙,同時也覺可憐。他們像一群小雞,時時刻刻有被人家拿去做下飯菜的可能,而它們擠在一處,還是吃著小蟲或米粒,力去製造一種炒辣子雞的材料。國家多有了這種人,國家必亡。世界多有了這種人,世界必會毀滅。我仔細想了一想,並不止發生氣忿,我簡直發生了悲哀,於是掉轉身軀,就向原路走回去。正好那位梅小白先生,笑嘻嘻的迎面走了來,問道:「你到哪裡去了?」

  我道:「你們這裡的事情,我都看得很清楚了,無須再看。」

  小白握著我的手笑道:「到我公事房裡去坐坐。我還有好的材料貢獻給你。」

  我道:「你一路笑著來,我已知道:你有什麼材料,大概你這大舅子,已算是做成功了。」

  小白笑道:「你談的是楊小姐的事?那還有什麼問題嗎?」

  我道:「你們這裡一些男女,何以終日就只做那個追的工作?」

  小白道:「青年男女追求不是正當其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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