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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夢 忠實分子(4)


  我聽到他說的是浦東口音,正是昨晚上他收入股本的人,便微笑著點點頭道:「我們不敢在閣下面前談生意經。」

  他笑道:「你先生也知道我在做大生意。現在經商也很難,好像只要看得准機會,一下抓住,那就穩賺錢。可是人事千變萬化,你又哪裡說得定?比方說,販了大批金雞納霜來,偏偏今秋沒有流行的脾寒症,老百姓個個健康,藥販子就大失所望了。這奎寧丸之類的玩意,倒是不好傾銷的。」

  他正在開始講生意經,忽然一陣樓梯響,接著有上海的口音喊了上來:「老魏,老魏,今朝有仔銅細,可以又麻將哉。」

  隨著這話,上來一群西裝朋友,這人答道:「今朝我預備一千隻洋撈本。」

  說著話,他們一窩蜂地擁進房去了。我聽了這話,料想他預備下撈本的一千元,一定是取之於加入新股的那一萬元之內。有人曾勸我,當此薪水不足維持生活的日子,應當找著商人搭股子,謀點外快,如此看來,大有和人墊賭本的可能了。這時,茶房已經把我交付房錢的剩餘,找補了回來,我也無意再在這裡留戀,便出了旅館,要找個地方吃點心去。在旅館門外,遙遠聽到有人叫了一聲「我兄何來?」

  回頭看時,是一位日久不見的老申。他已穿了一套筆挺的西裝,手揮一根斯的克七搠八搗的走近來。我笑道:「士隔三日,刮目相看。我兄怎麼這樣一身漂亮?」

  他笑道:「實不相瞞,跑了一趟香港,兩趟海防,略略掙了幾個錢。二十年老友今天見著,應當大大請一次客。」

  我知道,這種做外匯生意的商家,手頭極闊,五十元的西餐,算是家常便飯,他說要大大請我一頓,必系這一類的請法,然而我何必呃?便笑道:「不必不必,我來請你吃早茶吧。」

  老申笑道:「不是我瞧不起你們文人,你們掙幾個死錢,實在沒有我做生意活動,今天相遇,老實不客氣,應當我請你,到了到了,就是這裡吧。」

  我看時,卻是五六尺寬的屋巷子,門口有套鍋灶,在炸油條。裡面一條龍幾副座頭,坐滿了經濟朋友,在喝豆漿。這樣用早點,我倒是極贊同的,不過老申說要大大請我一頓……老申見我沉吟著,拉了我一隻手臂進屋去,他笑道:「任何早點,沒有這樣吃衛生。豆漿富於滋養料,油條經過滾油炸了,一切細菌都已殺死。」

  我對於他的話,無可反駁,便在人叢中擠了坐下。吃喝之後,也不過幾角錢,由他看來,我雖是窮文人,我倒搶著會了賬。這樣,他倒未便出店就分手,因道:「老兄既是要到這裡來參觀參觀的,這裡有一位紳士王老虎,我們不妨同路去拜訪一下。我和他作過好幾次來往,此公不可不見。

  王老虎公館隔壁,有一位錢老豹,也是一位土產經濟大家,多少可以供給你新聞記者一點材料。」

  我想,這幾毛錢沒白花,這個是我極願意看看的。於是隨他轉了兩個彎,見一幢帶有花園的洋房,聳立在前面,花園門是中國式的八字門樓,上有一塊青石匾額,大書「潔淨」二字,旁邊兩塊木板聯,乃是「忠厚傳家久,清廉養性真」十個大字。就這文字表示,簡直是隱者之居,何以主人會叫王老虎?但他也不容我躊躇,已經在前引路,將我引導到堂屋裡去。這倒是個怪現狀,四壁掛著字畫,左右也列了椅幾,可是在屋中間,一邊有四個竹席子圈了丈來高,裡面黃黃的堆了飽飽的穀子。

  我不覺站著出神看了一會,心想為什麼佈置得這樣不倫不類。這是第一進堂屋,進了堂屋後面的屏壁,不免向第二進屋子看去,卻和那裡又不同,連四壁的字書都沒有,只是囤糧食的竹席子,圈了大小的圈子。一個挨著一個,堆平了屋頂。遠遠看到那囤子上面白雪也似的頂出一個峰尖,那正是盛放著過量的米,在那裡露出來,可是在那堂屋屋簷下,還有一塊紅漆橫匾歪斜著要落下來,不曾撤去。那匾上有四個字「為善至樂」,要不然,我倒疑心走到糧食堆棧了。同時我心裡也恍然想過來,這正是這位主人翁,費盡心機的生財之道。不過米穀這樣東西不像別的貨物,人人都用得著的,何以他公開的在這裡囤積著,也沒有人過問?

  我正站了出神,卻嗅到一股豬毛臭味,由這堂屋側面被風吹了進來。我偏著身子,向那裡看時,有一片很寬敞的院壩,沿院子四周,都栽有樹木,樹木下,北面是矮矮的屋子,在屋頂上冒出兩個煙囪,正是大灶房,看到一排酒缸,何以知道是大酒缸呢?因為一來有酒味在空中蕩漾。二來在那簷下,有十來個竹簍子,裡面都盛著酒糟。靠這院牆靠南,是一排豬圈,遠遠看去小牛一般的大肥豬,總有二三十只。在豬圈大棚外,正有人在拌豬食,酒糟和白米飯,在豬食槽裡滿滿的堆著,我想食米、酒糟、豬,這樣一套的辦理,卻是真正的生意經。這種主人外號老虎,那未免名實不符,應該叫王狐狸才對。正說著,卻有一個討飯的,叫著「施捨一點吧」。一言未了,只見一個穿短衣的人手裡拿了一根木棍子,喝著出來。

  後面三隻驢子似的狗,汪汪的搶著狂吠。那叫化子將手上一根棍子亂舞著,人只管向後退了去。那個吆喝著的人,不去攔阻那狗,反指著叫化子罵道:「你給我滾遠些,這裡前前後後都堆著糧食。」

  老申向他遠遠的招了兩招手,他才放過叫化子,迎上前來答話。老申笑道:「你又何必對叫化子這樣大發雷霆?你把那豬食抓一把給他就行了,也免得這三條惡狗叫得吵人。貴主人翁睡在家裡不動,天天進著整萬洋錢,你還怕叫化子會把他吃窮了嗎?」

  那人笑道:「倒不是捨不得打發他們一些,只是這些人我們有點惹不起,一個人來了,就有一群人來,終日聽著狗叫,也煩人。申先生今天又給我們帶了好消息來。」

  老申點點頭道:「好消息,好消息,這一下子,准保你們老爺,又要發十萬塊錢的財。」

  那人信以為真,搶著再向後一進屋去報告。我們再走入一重院子,見兩旁廂房都掩上了門,外面鐵環上,用大鎖反鎖了。我挨門走過去,由門縫裡張望了一下,卻見蒲包有丈來圍度,裡面裝著飽飽的,又是一個挨著一個,堆靠了屋頂,我雖不知道這裡面堆了甚麼東西,但這裡面東西,不是儲藏著主人翁自用的,那是可以斷言。這也不容我仔細打量,主人翁已經出來了。他上穿一件麻紗汗衫,扛起雙肩露出兩條樹根似的手臂。下穿一條黑拷綢褲子,拖一雙細梗花拖鞋,手扶了一支長可三尺的旱煙襲,煙襲頭上可燃著一支土制雪茄,他約摸五十上下年紀,光著和尚頭,雷公臉,顴骨和額頭三塊突起,成個品字形。嘴上有幾根數得清的老鼠鬍子,笑起來,先露出滿口的黑牙齒。老申也搶著向我介紹,這是王鎮守使,我一聽這稱呼,就有些愕然,鎮守使這官銜,還是北伐以前的玩意,現在有十年以上不用了,怎麼這樣稱呼呢?

  那主人翁倒受之坦然,向我點了兩點頭。卻賴老申代我吹牛,說我是一家運輸公司的股東。大概他最歡迎這種朋友登門,樂得他滿臉皺紋閃動,立刻笑嘻嘻的下得堂屋臺階迎著我上去。我看這堂屋裡椅案字畫,也是普通紳士人家一種陳設,在正中堂上有個特別的東西,便是在梁上懸了一塊朱漆紅匾,上寫四個金字:「急公好義」。上款是「恭頌王鎮守使德政」,下款是「合邑紳士商民敬獻」。在我打量時,已經升到堂屋裡,那鴉片煙的氣味,不知從何處而來,一陣陣的向鼻子裡強襲著。主人翁對於這事,好像是公開的秘密,並不怎樣介意,兩手抱了旱煙袋,向我一拱,笑道:「捨下住得偏僻,閣下遠道而來,卻是不敢當。」

  大家謙遜一番,在旁邊硬木太師椅上坐下,他家裡囤積的糧食,給予我的印象太深了。便笑道:「現在兄弟路上,有人要買一點米,王先生有貨沒有?」

  王老虎搖了頭道:「這幾天,哪個出賣糧食呢?放在家裡一天,一擔可以漲一二十塊錢。」

  我道:「糧食為什麼還要漲價呢?今年年成還不壞。以前說怕天干,這下了一個星期的雨,應該好了。」

  王老虎毫不猶豫地,答覆了我三個字:「好啥子?」

  接了這句話他才道:「為了這場雨,把黃豆一齊打壞了,昨日一天,黃豆漲了二十塊錢一擔。」

  我道:「黃豆收成好壞,與穀子有什麼相干?」

  王老虎道:「這些家私,都是出在田裡的,自然是一樣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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