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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夢 天堂之遊(3)


  我見他怒氣未息,就不敢再跟了他走,只好遠遠的站住。見先師這個機會,只好放過讓他走了。我站在路邊,出了一會神,覺得天堂這兩個字,也不過說著好聽,其實這裡是什麼人物都有,彼此倒不必把所看到的人都估計得太高。因此我雖在路邊走著,卻也挺胸闊步地走。不要看這是行人道上,所有走路的人,都是人頭人身。雖偶然也有兩三個獸頭的,雜在人堆裡走,不像坐在汽車馬車上那些獸頭人神氣。

  我正站著,前面有一群人攔住了去路,看時,有的是蝦子頭,有的螃蟹背,七手八腳,有的架梯子,有的扯繩子,忙成一團,正在橫街的半空,懸上長幅橫標語。我看那上面寫的是:「歡迎上天進寶的四海龍王」。下面寫著「財神府謹制」。這在凡間,也算敷衍人情的應有故事,我也並不覺得有甚奇異之處。可是自這裡起,每隔三五爿店面,橫空就有一幅標語,那文字也越來越恭維。最讓我看著難受的:一是「四海龍王是我們的救命菩薩」,一是「我們永不忘四海龍王送款大德」。下面索性寫著「五路財神趙公明率部恭制」。這都罷了,還有百十名蝦頭蟹背的人,各拿了一疊五彩小標語,紛紛向各商店人家門口去張貼。上面一律寫著:「歡迎送錢的四海龍王」。正忙碌著,有人大聲喊起來:「我的門口,我有管理權,我不貼這標語,你又奈我何?」

  我著時,也是一位古裝老人,雖然須髯飄然,卻也筋肉怒張,他面紅耳赤的,將一位貼標語的蝦頭人推出了竹籬門。那蝦頭人對他倒相當的客氣,鞠著躬笑道:「墨先生,你應當原諒我們。我們是奉命在每家門口貼上一張標語,將來糾察隊來清查,到了你府上,獨沒有歡迎標語,上司要說我們偷懶的。」

  那人道:「這絕對無可通融。四海龍王不過有幾個錢,並不見得有什麼能耐。你們這樣下身份去歡迎他,教他笑你天上人不開眼,只認得有錢的財主。我不能下這身份,我也不歡迎他的錢。我墨翟處心救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什麼四海龍王,我不管那門賬!」

  那人正眼看我一下,這四海龍王,不過有起身的消息說到這裡,許多散標語的人,都擁過來了。其中一個身背鱉甲,上頂龜頭的人,將綠豆眼一翻,淡笑道:「墨翟先生,你有這一番牢騷,你可以到四大天王那裡去登記,他們一高興,也許大者撥幾十萬款子,讓你開一所工廠,少也撥一萬元,讓你去辦一種刊物,鼓吹墨學,可也養活了你一班徒子徒孫。你在大門口和我們這無名小卒,撒的什麼酸風!你的這一番話,不是打,勝於殺。」

  把這位墨老先生氣得根根鬍子直豎,跳起來罵道:「你這些不帶人氣息的東西,也在天上瞎混,你不打聽打聽你墨老夫子是一個什麼角色?」

  他這樣大喊著,早驚動了在屋子裡研究救國救民的徒弟,有一二十人,一齊搶了出來,這才把這群撒標語的人嚇跑。墨翟向那些徒弟道:「我們苦心孤詣,在這裡熬守了三年,倒為這些蝦頭鱉甲所侮辱。雖然我們苦可救世,死而無悔,但這樣下去,卻不生不死得難受。你們收拾行李,我即刻引你們上西天去。」

  於是大家相率進籬笆門去了。我在旁邊看著,倒呆了。這位墨老夫子有點傻,已有兩千多年了,還在談救世。歎了一口氣,我信步所之,也不辨東西南北。耳邊送來一陣錚錚琵琶聲,站定了腳看時,原來走到一條綠蔭夾道的巷子裡來了。這巷子兩邊,都是花磚圍牆,套著成片的樹林,在樹葉裡露出幾角泥鰍瓦脊,和一抹紅欄杆,樂器聲音正由這裡傳出。我覺得糊裡糊塗走著,身上乏力,脊樑上只管陣陣地向外排著汗珠,突然走到這綠巷子裡來,覺得周身輕鬆了一陣,便站定了腳,靠著人家一堵白粉牆下,略微休息一下。

  就在這時,有幾位衣冠齊整的人,一個穿著長袍馬褂,一個穿著西裝,狗頭兔耳,各有兩隻豺狼眼,四粒老虎牙,輕輕悄悄走了過來。在他們後面,有個人頭人推著一輛太平車子,上面成堆的堆著黃白之物,只看他們那瞻前顧後的神氣,恐怕不會是做好事。在我身邊,有一叢薔薇架,我就閃在樹葉子裡面,看他們要做什麼?就在這時,那兩個狗頭人,走到白粉牆下,一扇朱漆小門前,輕輕敲了兩下。那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垂髫丫環,閃出半截身體來。這個穿長袍馬褂的,在頭上取下帽子,深深地鞠了個躬笑道:「不知道夫人起床沒有?」

  丫環道:「昨夜我們公館裡有晚會,半夜方才散會,所以夫人到現時還沒有起床,二位有什麼事見告?」

  穿西裝的擠上前去,也是一鞠躬,他笑道:「夫人沒有起床,也不要緊,我們在門房裡等一下就是。」

  丫環笑道:「門房?那裡有點人樣的人才可以去的。二位尊容不佳,那裡去不得。」

  穿西裝的笑道:「我們也知道。無奈我有這一車子東西,要送與夫人,不便在路上等候。」

  丫環道:「既是這樣說,就請二位進園子來,在那假山石後面廁所外站站吧,別的地方是不便答應。」

  我想人家送了一車子金銀上門,按著狗不咬屙屎的定理說起來,這丫環卻不該把這兩個送禮的轟到廁所裡去。我正猶疑著,這兩位送禮人,已經推了那輛車子進去,給了三個銅錢,將那個推車子來的車夫,打發走了。就在這時,有個賣鮮花的人,挽了一籃子鮮花,送到耳門口交那丫環帶了進去。丫環關門走了。我將出來,正好遇著那個花販子,便和他點點頭,說一聲請教。那人看我是個凡人,便上下打量了一番。因問道:「這裡不是閣下所應到的地方,莫非走錯了路?」

  我道:「我是由凡間初到天上的,糊裡糊塗走來,正不知道這是哪裡?」

  那人笑道:「這地方是秦樓楚館的地帶。」

  我道:「哦!原來如此!剛才有兩個人送了一車金銀到這耳門裡去,那丫環倒要他們到廁所外面去候著,那又是什麼緣故?」

  花販向耳門一指道:「你不問的就是這地方嗎?」

  我點點頭。他道:「這是一位千古有名的懂政治的闊妓女,李師師家裡。」

  我道:「既是李師師家裡,有錢的人,誰都可以去得?為什麼剛才這丫環無禮,連門房都不許他兩人去?」

  花販笑道:「你閣下由人間走到天上,難道這一點見識都沒有?他家裡既有門房,非同平常勾欄院可比。李師師是和宋徽宗談愛情的人,他會看得上狗頭狗腦的人?他們也沒有這大膽子來和李師師談交情,他那整車子黃的白的是來投資的。」

  我聽了這話,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兩個狗頭稱李師師做夫人了。花販笑道:「看你閣下這種樣子,倒有些探險意味。在這門口,有所大巷子,那是西門慶家裡。你到那裡去張望張望,或者可以碰到一些新聞。」

  我想,這不好,到天上來要看的是神仙世界,不染一點塵俗才好,怎麼這路越走越邪?但是到了這裡,卻也不能不順這條路直走。出了這巷子口,果然坐北朝南,有一所大戶人家。那裡白粉繪花牆,八字門樓,朱漆大門,七層白石臺階上去,門廊丈來深,四根紅柱落地。在那門樓上立了一塊橫匾,上面大書:「西門公館」。左右配掛一副六字對聯,上聯是「勵行禮義廉恥」,下聯是「修到富貴榮華」。

  我大吃一驚,西門慶這樣覺悟,勵行「禮義廉恥」。我正猶疑著,只見一批獐頭鼠目,鷹鼻鳥啄的人,個個穿了大禮服,分著左右兩班,站在西門公館大門樓下臺階上。同時,也就有一種又臭又膻的氣味,隨了風勢,向人直撲了來。就在這時,有個小聽差跑了出來,大聲叫道:「西門大官人,今天有十二個公司,要開股東會,沒有工夫會客,各位請便,不必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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