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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夢 天堂之遊(1)


  身子飄飄蕩蕩的,我不知是坐著船還是坐著汽車?然而我定睛細看,全不是,腳下踏著一塊雲,不由自主的,儘管向前直飛。我想起來,仿佛八九歲的時候,瞞著先生看《西遊記》,我學會了駕雲,多年沒有使用這道術,現在竟是不招自來了。我本沒有打算到哪裡去,既是踏上了雲頭,卻也不妨向歐洲一行,看看英德在北海的海空大戰。於是手裡掐著訣,口喝一聲疾!施起催雲法來。

  糟了,我年久法疏,催著雲向前,不知怎麼弄錯了,雲只管高飛。我待改正我的航線時,抬頭一看,只見雲霧縹緲之中,霞光萬道,瑞氣千條,現出一座八角琉璃的樓閣。樓前豎立著一塊直匾,金字輝煌,大書「南天門」。咦!我心想,亂打亂撞,跑到天上來了。上天堂是人生極難得的事,到了這裡,這個機會不能錯過,便索性催了雲向前去。到了南天門,雲消霧散,豁然開朗,現出一塊大地,夾道洋槐和法國梧桐罩著下面一條柏油路,流線型的汽車,如穿梭一般的走著。「天上也跑汽車?」

  我正這樣奇怪著,不知不覺下了雲端,踏上大地,但我要向南天門走去,勢必穿過馬路中心的一片廣場,無如這汽車一輛跟著一輛跑,就像一條長龍在地面上跑,哪裡有空隙讓我鑽過去?我站著停了一停腳,只見廣場中間,樹立了一具大鐵架,高約十丈。在鐵架中間,嵌著鐵條支的大字,漆了紅漆,那字由上至下,共是八個,乃是「一滴汽油一滴脂膏」。我想究竟神仙比人爽直,這一滴汽油一滴血的口號,他們簡直說明了血是人民的脂膏。

  但血字天上也用的,就是路邊汽車速度限制牌下,另立了一張標語牌,上寫「滾著先烈的血跡前進」。這標語奇怪卻罷了,怎麼有「先烈」字樣?難道天上也起了革命?我對於所見,幾乎至螞蟻之微,覺得都有一種待研究的價值。忽然有一隻巴掌按住我的肩膀,問道:「你是哪裡來的?要到哪裡去?」

  我回頭看時,是位身材高大的警察,我望了他,還沒有答覆,他又道:「你是一個凡人,你凡人為什麼到天上來?」

  我對於他這一問,當然答覆不出來,根本我就是無所謂而來的。警察道:「那很好,我們鄧天君,正要找個凡人問問凡間的事情呢。」

  說著,帶了我走進南天門,向門旁一幢立體式的洋房子裡走去。在那門框的大理石上,橫刻了一行很大的英文,乃是「Police Office」。這英文字我算認得,譯出漢字來是警察署。天上應該有天文,而我所來的,是管轄中國的一塊天,據我寸見,應該用漢文。不然,為什麼天上都說漢話呢?但周圍找了一遍,除了這塊英文招牌,實在沒有其他匾牌。無疑的,我是被帶到了警察署。好在我自問也並沒有什麼罪,且隨了警察走進去。這立體式的洋房裡面,一切都是歐化的佈置,那巡警帶我乘著電梯,上了幾層樓,先引著見過巡長,坐在待審室裡,自行向上司報告去了。不多一會,出來兩個人,很像洋式大飯店的西崽打扮,穿著兩排銅鈕扣的青制服,向我一鞠躬,笑道:「督辦有請。」

  我心裡又奇怪了。守南天門是幾位天君,在《封神榜》、《西遊記》上早已得著這消息了,怎麼變成了督辦?且隨著這位西崽走去,看督辦卻是何人?推開一扇玻璃的活簧門,遠遠看到一位穿綠呢西服的胖子,上前相迎。我不用問他姓名,我已知道他是誰。他生了一副黑臉,長嘴,大耳朵,肚皮挺了起來,正是戲臺上大鬧高家莊的豬八戒。我笑道:「哦!是天蓬元帥。」

  我情不自禁的這一聲恭維,又中了他的下懷,他伸手和我握了一握,讓我在一邊藍海絨沙發上相對坐了。他笑道:「我已接了無線電,知道足下要到。」

  說了這句,聲音低上一低,把長嘴伸到我肩上,笑道:「那批貨物,請今晚三點鐘運進南天門。這座天門是我把守,我不查私貨,你放心運過來是了。至於要晚上運進來,那不過遮遮別人耳目,毫無關係。」

  他說這話,我有點不解。但我又仿佛有人托我從東海龍王那裡帶一批洋貨來,便道:「有豬督辦做主,我們的人就很放心。但是南天門過了,三十三天,只進一關,後面關卡還多呢!」

  豬八戒張開大嘴,哈哈大笑道:「你們凡人,究竟是凡人,死心眼兒,一點不活動。這南天門既歸我管,貨運到了我這裡,就可以囤在堆棧裡,把龍宮商標撕了,從從容容的換一套土產品商標。天上的貨在天上銷行,不但不要納稅,運費還可以減價呢。三十三天怎麼樣?九十九天也通行無阻。管貨運的這個人,提起來,密斯脫張也該曉得,就是托塔天王的兒子哪吒。這兩年天上布成了公路網,因為他會騎風火輪,正好利用,這交通機關的天神,你也應當聯絡聯絡。」

  說著,豬八戒在西裝裡掏出一張電報貨單來看了一看,一拍大腿道:「這批羊毛可惜來晚了三天,」我是個新聞記者,少不得乘機要探一下消息。便問道:「羊毛市價下落了嗎?」

  豬八戒道:「雖沒有大跌,卻是疲下來了。你不知道,因為天上羊毛缺貨,現在受著統制,改為公賣了,這貨要早到三天,人會搶著收買囤積。於今大批的羊毛,由我堆棧裡向人家倉庫裡搬,未免打眼,只好我自己囤起來了。」

  我笑道:「天蓬元帥調到南天門來洪福很好。」

  豬八戒將肚子一挺,扇了兩扇大耳朵,笑道:「實不相瞞,我這樣做,也事出無奈。我除了高老莊那位高夫人之外,又討了幾位新夫人。有的是董雙成的姊妹班,在瑤池裡出來的人,什麼沒見過,花得很厲害。有的是我路過南海討的,一切是海派,家用也開支浩大,我這身體,又不離豬胎,一添兒女,便是一大群,靠幾個死薪水,就是我這個大胖子,恐怕也吃不飽呢。密斯脫張遠道而來,我得請請你,你說吧,願意吃什麼館子?」

  我道:「那倒不必。請豬督辦給我一點自由,讓我滿天宮都去遊歷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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