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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夢 退回去了廿年(5)


  我很興奮地說著,說了之後,又有一點後悔,這話透著有一點諷刺李君,他倒不在意。承他的好意,替我雇了一乘人力車,把車錢也付了,送我回家。到了次日早上,我心裡為難著一個問題,不易解決,科裡兩個茶房,和我們搗亂過,今天未必忘了。雖然打那個姓巴的,是李君的事,他未必忘了我是同黨。好在李君已是秘書上辦事的身份了,料這茶房也不奈他何。且挨到九點鐘,等陶科長到了部,我才去。意思是有管頭,茶房就不敢放肆了。到了科裡,兩個茶房,果然鼓著臉,瞪了眼望著我。姓王的當我掀簾子進科長室的時候,他輕輕地道:「那個姓李的沒來,等那姓李的來了,我們再說話。」

  我聽了,知道這兩個東西,一定要在陶科長面前和我搗亂,三十塊錢的飯碗,顯然是有點搖動了。我先坐在辦公室裡,翻了一張日報看,忽然陶科長以下,一大批人擁到屋子裡來,我倒嚇了一跳,立刻站起身來。陶科長滿臉欣慕的樣子,向我拱拱手笑道:「張先生,電話,總長夫人打來的。」

  我愕然道:「什麼?總長夫人打電話給我?」

  科長道:「你快去接電話吧,總長夫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我見他如此鄭重的報告,不能不信,便到外面屋子來接電話。我剛才拿了電話機,放到耳朵邊,只喂了一聲,那邊一個操南方官話的婦人聲音,就一連串的問了我的姓名職業。接著道:「我是賴夫人。昨晚上我們二少爺二小姐回來說,你撿了鑽石戒指歸還原主,你這人不錯。二爺說,要提拔你一下,給你一個好些的差事。我已經和總長說了,也派你在秘書上辦事,照薦任秘書支薪水。以後要好好的辦事,知道嗎?」

  我真沒想到總長夫人會在半天雲裡撒下這一段好消息。我既高興,我又久聞賴老虎的威名,喜懼交集,什麼答覆不出。幹了幾個月官,這算也學到了小官對大官那種儀節,半彎了腰,對著電話機子,連說是是……是是……最後那邊又說了,沒話了,你好好幹罷,電話便掛上了。我放下電話耳機,我才知道環在我身後,站了一圈人。我平常自負三分傲骨,現在接著夫人的電話,我就這樣手腳無措,『心裡一慚愧,不免臉上跟著紅暈了起來。可是這些人毫不覺得我這態度是不對的,一齊笑嘻嘻的望著我。陶科長問道:「原來賴夫人認識張先生。」

  我笑道:「實在不認識。夫人說,把我調到秘書上辦事,先通知我一聲。」

  陶科長立刻向我拱了幾下手道:「恭喜恭喜。」

  陶科長一說恭喜,全科人一齊圍著我恭喜,那范科員握住我的手道:「張兄,我早就說過,翻過年來,你氣色太好,今年一定要交好運,我的話如何?」

  我心想,我並沒有聽到你這樣對我說過。但我在高興之時,口裡也就說著果然果然。範君笑道:「既然如此,要請客才對。」

  我還不曾答應,那位胡科員叫道:「不,不,我們公宴。」

  我笑道:「各位且慢替我高興,雖然賴夫人有了這樣一個電話,可是在總長的條子沒有下來以前,還得等一等。」

  陶科長也道:「等什麼呢?賴夫人一句話,等於賴總長下過十張條子。」

  於是全科人都笑了。不到一小時,賴總長也來了。陶科長帶了公事回科,老遠地就向我拱了手道:「恭喜恭喜,條子已經下來了。我們這科,大概是交了運,不但是張先生發表了秘書上辦事,這裡的李先生也同時發表了。一日之間,我們這裡有兩個人破格任用,大可慶祝,我請客,我請客。尤其是張先生這個職務是夫人提拔的,非同等閒。不用說,一兩月後,就可以升任正式秘書的。」

  我見全科人恭維我,窮小子走進了鏡子店,只覺滿眼是窮小子,忘了我自己。範君送過一盒大炮臺煙捲來,請我吸煙。我吸著煙昂頭出神,姓巴的茶房進來,向我請了一個安。笑道:「張秘書,給你道喜。」

  我也一律盡釋前嫌,因道:「昨天的事,你不必介意,李先生脾氣不好。」

  巴茶房笑道:「你說這話,我可站不住。李秘書教訓我,還不是對的嗎?」

  說著王茶房捧了碟子托的茶杯來,裡面是陶科長喝的,二毛一兩香片,恭恭敬敬遞到我辦稿的桌上。不一會李君來了,自然又是一陣亂。下午散值以後,陶科長和同事們沒等我和李君回家,就把我們拖到東安市場的廣東館子吃邊爐。八時以後,滿街燈火,坐著人力車回家。可是一進大雜院,我就有一個新感想,身為農商部秘書上辦事,每日和總長接近,教我回家來,同賣切糕的王裁縫李鞋匠一塊兒打夥兒,這透著不成話。同事知道了,豈不要訕笑我?趕快找房子搬家。黑暗中王裁縫叫道:「張先生回來了,恭喜呀!」

  我高聲道:「你們知道我當秘書了?我告訴你們,天下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我不能永久倒黴。許多人想走賴夫人這條路子,花錢受氣,總走不通,你瞧,我這裡可是肥豬拱廟門,他自來。」

  喂!罪過,怎好把賴夫人比肥豬。我得意忘形,見屋子裡點了燈,也忘了門鎖過沒有,一腳把門踢開,笑道:「秘書回來了,賴夫人身邊……」

  我話未了,只見死去的祖父拿了馬鞭,我父親拿了板子,還有教我念通了國文的蕭老先生拿了戒尺,一齊站在屋裡。我祖父喝道:「我家屢世清白,人號義門,你今天做了裙帶衣冠,辱沒先人,辜負師傅,不自愧死,還得意洋洋。你說,你該打多少?」

  我慌了,我記起了兒時的舊禮教家庭,不覺雙膝跪下。我父親喝道:「打死他吧。」

  那蕭先生就舉手在我頭頂一戒尺。我周身冷汗直淋,昏然躺下。……哈哈!當然沒有這回事,讀者先生,你別為我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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