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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夢 號外號外(1)


  這是個半陰晴的天氣,太陽在白灰色的雲層裡,時時的透露出來。這是四川的春季,已經是很好的天色了。為了舊居的房屋,讓雨沖洗壞了,只好暫住在旅館。無奈一家人擁擠在一間屋子裡,非常不舒服。而且每日這兩頓飯,就發生問題。妻又對我說:「這附近沒有一點防空設備,像今天這樣的天氣,就頗為可慮。無論如何,我們應當在空曠而有防空設備的地方趕快去找兩間房子。至於要用多少錢,我們倒不必計較。」

  自搬到這旅館裡來以後,妻始終是皺了眉頭子的。我聽了這話,想起朋友介紹的新市區一所房子,立刻就去看房。那是空曠嵐埡裡面。西式的樓房,背靠了一座小山,門口除了有三棵高大的梧桐樹,還簇擁著一叢竹子。樹竹之外,還有一片水田。遠對高高的大山,局促在市區小巷子裡的人,對於這環境,先有三分滿意。那是一個六七層臺階的八字門樓,梧桐樹的新綠葉子,撒了一片濃蔭,把門前罩著。門是敞開的,門框上並沒有貼著招佃的租帖,我疑心我是錯誤了,躊躇了不敢上前。但根據朋友所說的門牌號數,那是對的,而且門上貼有一張金寓的字條,更與朋友所說的相符。

  我就大著膽子,走上臺階,對門環輕輕敲了兩下。這是北平與南京的規矩,頗不適用於重慶。我就只好走了進去,站在院子裡咳嗽了兩聲。這院子是個長方形的,三面白粉牆,東角有兩棵枇杷樹,西角一棵夾竹桃,鵝卵石面的地,長著淺淺的青苔。上面一帶走廊,並排五開間房屋,這更讓我滿意了,心裡自己告訴自己,假如這裡有房子的話,決定在這裡住下了。正如此想著,出來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著藍綢長夾襖,鼻樑上架著大框圓眼鏡,手裡捧了一支水煙袋,緩緩走了出來。問道:「做啥子?」

  我聽他是本地口音,我只得勉強操了下江川話,答道:「貴處有房子出佃嗎?」

  他道:「是哪一位介紹來的?我們並沒有出租帖?」

  我說:「是安生介紹來的。」

  他有了一點笑容,點頭道:「房子是有兩間,我們要熟人介紹來的才出佃。閣下是不是姓張?」

  我說:「是。」

  他捧著水煙袋,走下了臺階,又問道:「閣下在銀行裡服務嗎?」

  我心想:這好像就是房東。恐怕不會歡迎窮大措,又含糊答應了一個是字。但我的良心立刻裁判我犯罪了。所以那個是字,說出來是很低微,幾乎我自己都聽不到。他道:「貴處哪一省?」

  我說:「安徽。」

  他又問:「府上有多少人?」

  我說兩個大人,兩個小孩。

  他問道:「府上只有這幾個人嗎?」

  說著,眼珠在眼鏡裡面向我周身一溜,他疑心我撒謊。我說:「捨下人口很多,但都在故鄉沒有出來。」

  他問:「你貴處淪陷了嗎?」

  我說:「一度淪陷的,但已經收復多時了。」

  他點點頭說了一個「哦」字。我心想我還沒成佃客,你已考問得夠了。但我依然很客氣,向他笑道:「房子在哪裡?可以引我看一看嗎?」

  他將手上的紙煤,指了走廊裡面東西一間房子道:「就是這個,房子很好,用不著看。」

  不過他雖這樣說了,倒是捧著水煙袋走上了臺階,引著我到門邊,推開了門讓我張望。這是西式建築,房子是前後間,地板油漆得光亮,靠牆一排紗窗,光線也很充足。我完全滿意了,就問這房租要多少錢一月?他道:「我們重慶規矩,房子是論季佃的喲。」

  我說:「我知道,問起來當然是多少錢一個月。」

  他把左手托了水煙袋,紙煤壓在煙袋底下,右手來慢慢的搓著,眼皮下垂,沉著臉色道:「你看,這裡有電燈,你隨時搬進來,插上燈泡子就亮了。自來水也在附近……」

  我說:「我相當滿意,但是要多少錢一季呢?」

  他說:「本來我們不出佃的,這不過是分給朋友住。每間屋子要一百六十塊錢一個月,一季三個月,先交,另交押租兩個月。」

  我沉吟了一會,笑說:「兩間屋是三百二十元一月,一季是一千二百八十元,再加押租六百四十元,共要交出一千九百二十元,才可搬進屋子來住了。」

  他說:「押租是要退還的。你看看,我們房後面這個防空壕,有多麼結實。」

  我本不想看,這樣高貴的房價,根本我無力負擔,話不必向下說了。但是他既提到了防空壕最好,我倒要看看。便問:「在什麼地方?是打的山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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