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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現代西方態度嚴肅的文藝,至少在宗旨上力避「三底門答爾」。近來的新新聞學(new jonrnalism)或新報導文學,提倡主觀,傾向主義熱,也被評為「三底門答爾」。「三底門答爾」到底是什麼,說了半天也許還是不清楚。粗枝大葉舉個例子,諾朵夫筆下的「叛艦喋血記」與兩張影片都「三底門答爾」,密契納那篇不「三底門答爾」。第一張照片照諾朵夫的書,注重白顏這角色,演員掛三牌。第二張影片把白顏的事蹟完全刪去,因為到了六〇年代,這妥協性的人物已經不吃香。電影是群眾傳達器,大都需要反映流行的信念。密契納那篇散文除了太偏向船長,全是史實。所謂「冷酷的事實」,很難加以「三底門答爾」化。

  當然忠實的紀錄體也仍舊可能主觀歪曲,好在這些通俗題材都不止一本書,如歷史人物、名案等等,多看兩本一比就有數。我也不是特為找來看,不過在這興趣範圍內不免陸續碰上,看來的材料也於我無用,只可自娛。實在是浪費時間,但是從小養成手不釋卷的惡習慣,看的「社會小說」書多,因為它保留舊小說的體裁,傳統的形式感到親切,而內容比神怪武俠有興趣,彷佛就是大門外的世界。到了四〇、五〇年代,社會小說早已變質而消滅,我每次看到封底的書目總是心往下沉,想著:「書都看完了怎麼辦?」

  在國外也有個時期看美國的內幕小說,都是代用品。應當稱為行業小說,除了「隔行如隔山」,也沒有什麼內幕。每一行有一本:飛機場、醫院、旅館業、影業、時裝業、大使館、大選籌備會、牛仔競技場、警探黑社會等。內中最好的一本不是小說,講廣告業,是一個廣告商傑利.戴拉.范米納(Della Femina)自己動筆寫的,錄音帶式的漫談,經另人整理刪節,還是很多重複。書題叫「來自給你們珍珠港的好人」,是作者戲擬日制電視機廣告。

  行業小說自然相當內行,沾到真人實事,又須要改頭換面,避免被控破壞名譽。相反地,又有假裝影射名人的,如「國王」(「The King」)——借用已故影星克拉克蓋博綽號,寫歌星法蘭克辛納屈——「戀愛機器」——前CBS電視總經理吉姆.奧勃瑞,綽號「笑面響尾蛇」——務必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故事,而到節骨眼上給「掉包」換上一般通俗小說情節,騙騙讀者,也絕對不會開罪本人。這都煞費苦心,再加上結構穿插氣氛,但是我覺得遠不及中國的社會小說。

  社會小說這名稱,似乎是二〇年代才有,是從「儒林外史」到「官場現形記」一脈相傳下來的,內容看上去都是紀實,結構本來也就鬆散,散漫到一個地步,連主題上的統一性也不要了,也是一種自然的趨勢。清末民初的諷刺小說的宣傳教育性,被新文藝繼承了去,章回小說不再震聾發聵,有些如「歇浦潮」還是諷刺,一般連諷刺也沖淡了,止於世故。對新的一切感到幻滅,對舊道德雖然懷戀,也遙遠黯淡。三〇年代有一本題作「人心大變」,平襟亞著,這句話在社會小說裡是老調。但是罵歸罵,有點像西方書評人的口頭禪「愛恨關係」,形容有些作者對自己的背景,既愛又恨,因為是他深知的唯一的世界。不過在這裡「恨」字太重,改「憎」比較妥貼。

  「人海潮」最早,看那版本與插圖像是一〇年代末或二〇初,文筆很差,與三〇年代有一部不知道叫「孽海夢」還是什麼夢的同樣淡漠稚拙,有典型性,作者都不著名,開場彷佛也都是兩個青年結伴到上海觀光。後一部寫兩個同學國光、錦人,帶著國光的妹妹來滬,錦人稍有闊少習氣。見識了些洋場黑幕後,受人之托,回去湖北整頓一個小煤礦。住的房子是泥土地,錦人想出一個辦法,買了草席鋪在地下作地毯。有一天晚上聽見隔壁席子綷縩作聲,發現賬房偷開鐵箱。原來是賬房舞弊,所以蝕本。查出後告退,正值國民軍北上,掃清一切魍魎。以北伐結束,也是三〇年代社會小說的公式。錦人與國光的妹妹相處日久發生情愫,回鄉途中結婚,只交代了這麼一句。妹妹在書中完全不起作用,幾乎從來不提起,也沒同去湖北。顯然是「國光」的自述,統統照實寫上。對妹妹的婚姻似乎不大贊成,也不便說什麼。

  這部書在任何別的時候大概不會出版,是在這時期,混在社會小說名下,雖然沒有再版,料想沒有蝕本。寫到內地去,連以一個大都市為背景的這點統一性都沒有。它的好處也全是否定的:不像一般真人實事的記載一樣,沒有故作幽默口吻,也沒有墓誌銘式的鄭重表揚,也沒寓有創業心得、夫婦之道等等。只是像隨便講給朋友聽,所以我這些年後還記得。

  「廣陵潮」我沒看完,那時候也就看不進去,因為刻劃得太窮凶極惡,不知道是否還是前一個時期的影響,又「三底門答爾」,近於稍後的「社會言情小說」,承上啟下,彷佛不能算正宗社會小說。

  這些書除了「廣陵潮」都是我父親買的,他續娶前後洗手不看了,我住校回來,已經一本都沒有,所以十二三歲以後就沒再看見過,當然只有片斷的印象。後來到書攤上去找,早已絕跡。張恨水列入「社會言情小說」項下,性質不同點。他的「春明外史」是社會小說,與畢倚虹的「人間地獄」有些地方相近,自傳部份彷佛是「人間地獄」寫得好些,兩人的戀愛對象雛妓秋波梨雲也很相像。「人間地獄」就絕版了。寫留學生的「留東外史」遠不及「海外繽紛錄」,「留東外史」倒還有。

  社會言情小說格調較低,因為故事集中,又是長篇,光靠一點事實不夠用,不得不用創作來補足。一創作就容易「三底門答爾」,傳奇化,幻想力跳不出這圈子去。但是社會小說的遺風尚在,直到四〇年代尾,繼張恨水之後也還有兩三本真實性較多。那時候這潮流早已過去,完全不為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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