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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老爹爹在家幾年,邊疆上一旦有了變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風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薇那時候二十二歲。那年秋天,父親打電報回來,家裡的電報向來是由她翻譯的,上房只有小姐一個知書識字。這次的電文開頭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薇曉得有個匡知縣是父親的得意門生,這神氣像是要給誰提親,不會是給她,年紀相差得太遠了。然而再譯下去,是一個「紫」字。她連忙把電報一撂,說:「這個我不會翻。」走到自己房裡去,關了門,相府千金是不作興有那些小家氣的嬌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聞不問。其實也用不著裝,天生的她越是有一點激動,越是一片白茫茫,從太陽穴,從鼻樑以上——簡直是頂著一塊空白走來走去。

  電報拿到外頭賬房裡,師爺們譯了,方知究竟。這匡知縣,老爹爹一直誇他為人厚道難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聽說他有個獨養兒子在家鄉讀書,也並沒有見過一面,就想起來要結這門親。紫薇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這樣的鍾愛她,到臨了怎麼這樣草草的把她許了人——她一輩子也想不通。但是她這世界裡的事向來是自管自發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沒有表示意見的習慣。追敘起來,不過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這件事來安慰自己。姊妹兩個容貌雖好,外面人都知道他們家出名的疙瘩,戚寶彝名高望重,做了親戚,枉教人說高攀,子弟將來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誤了前程。萬一說親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門做媒的並不甚多。姐姐出嫁也已經二十幾了,從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雖然夫妻間很好,男人年紀大她許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薇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覺得自己不見得不如她。

  戚寶彝在馬關議和,刺客一鎗打過來,傷了面頰。有這等樣事,對方也著了慌,看在他份上,和倒是議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進呈御覽,無非是想他們誇一聲好,慰問兩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說:「倒虧你,還給留著呢!」這些都是家裡的二爺們在外頭聽人說,輾轉傳進來的,不見得是實情。紫薇只曉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發燒發得人胡塗了的時候,還連連地伏在枕上叩頭,嘴裡喃喃奏道:「臣……臣……」他日掛肚腸夜掛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兒,再疼些,真到了要緊關頭,還是不算什麼的。然而他為他們扒心扒肝盡忠的那些人,他們對不起他。紫薇站在許多哭泣的人中間,忍不住也心酸落淚,一陣陣的氣往上堵。他們對不起他,連她自己,本來在婚事上是受了屈的,也像是對不住他——真的,真的,從心裡起的對不住他呀!

  穿了父親一年的孝,她嫁到鎮江去——公公在鎮江做官,公公對她父親是感恩知己的,因此特別的尊重她,把她只當師妹看待。恩師的女兒,又是這樣美的,這樣的美色照耀了他們的家,像神仙下降了。紫薇也想著,父親生前與公公的交情不比尋常,自己一過去就立志要做賢人做出名聲來。公公面前她格外盡心。公公是節儉慣了的,老年人總有點饞,他卻捨不得吃。紫薇便拿出私房錢來給老太爺添菜,雞鴨時鮮,變著花樣。閑常陪著他說起文靖公的舊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歡吃一樣香椿炒蛋,偶爾聽到新上市的香椿的價錢,還嚇了一跳,叫以後不要買了。後來還是管家的想辦法哄他是自己園裡種的,方才肯吃。飯後他總要「走趟子」,在長廊上來回幾十遍,活血。很會保養的喲。最後得了病,總是因為高年的人,受傷之後又受了點氣。怎樣調治的,她和兄弟們怎樣的輪流服侍,這樣說著,說著,紫薇也覺得父親是個最偉大的人,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占著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過了,想起來像夢。和公公談到父親,就有這種如夢的惆悵,漸漸瞌睡上來了。可是常常這夢就做不成,因為她和她丈夫的關係,一開頭就那麼急人,彷佛是白夏布帳子裡點著蠟燭拍蚊子,煩惱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個接一個迸出來的眼淚。

  結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時候,公公就說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開導他。」紫薇在他家,並沒有人們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萬事了」的——其實她做大也不會,做小也不會。可是她的確很辛苦地做小伏低過。還沒滿月,有一天,她到一個姨娘的院子裡,特意去敷衍著說了會子話,沒曉得霆穀和她是鬧過意見的。回到新房裡,霆穀就發脾氣,把陪嫁的金水煙筒銀水煙筒一頓都拆了,踏踏扁,摜到院子裡去。告到他父親面前去,至多不過一頓打,平常依舊是天高皇帝遠,他只是坐沒有坐相,吃沒有吃相,在身旁又嘔氣,不在身邊又擔心。有一次他爬到房頂上去,搖搖擺擺行走,怎麼叫他也不下來。紫薇氣得好像天也矮了下來了,納不下一口悶氣,這回真的去告訴,公公罰他跪下了。紫薇正待回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賠禮。拗了半天,他作了個揖,紫薇立在一邊,把頭別了過去,自己覺得很難堪,過了一會,趁不留心還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後有兩個月沒同她說話。

  連她陪嫁的丫頭婆子們也不給她個安靜。一直跟著她,都覺得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兼有「紅樓夢」裡迎春的懦弱與惜春的冷淡。到了婆家,情形比較複雜了,不免要代她生氣,賭氣,出主意,又多出許多事來。這樣亂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有一年回娘家,兩個孩子都帶著,雇了民船清早動身,從大廳前上轎。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見,從一個偏門搬運出去的,從家裡帶了去送人的肴肉巧菓糖食,都是老媽子們妥為包紮,蓋了油紙,少奶奶並不過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後跟著,一個老媽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薇把一隻手輕輕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點力,款款走出來。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廳,霆穀與家下眾人少不得也簇擁著一同出來了。

  院子裡分兩邊種著兩棵大榆樹,初春,新生了葉子,天色寒冷潔白,像磁,不吃墨的。小翠葉子點上去,凝聚著老是不幹。公公交了春略有點咳嗽,因此還穿了皮馬褂。他逗著孫子,臨上轎還要抱一抱,孫子卻哭了起來。他笑道:「一定是我這袖子卷著,毛茸茸的,嚇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來,孩子還是大哭,不肯給他抱,他懷裡掏出一隻金殼「問表」,那是用不著開開來看,只消一掀,就會叮叮報起時刻的。放在小孩耳邊給他聽,小孩只是哭個不停。清晨的大院子裡,哭聲顯得很小,鐘錶的叮叮也是極小的。沒敲完,婆子們就催她上轎走了,因為小孩哭得老太爺不得下臺了。

  小孩子坐在她懷裡,她沒有把臉去搵他稀濕的臉,因為她臉上白氣氤氳搽了粉。早上就著醬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趕著粥面的溫吞的膜,嘴裡還留著粥味。孩子漸漸不哭了,她這才想起來,怕不是好兆頭,這些事小孩子最靈的。果然,回娘家不到半個月,接到電報說老太爺病重。馬上叫船回來,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沒給她們睡好,到鎮江,老太爺頭天晚上已經過去了。

  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穀還在七裡就往外跑,學著嫖賭。亡人交在她手裡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潑翻在地,擄掇不起來。同娘家的哥哥們商量著,京裡給他弄了個小官做,指望他換了個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親戚在那裡照管彈壓著他,然而也不中用,他更是名正言順地日夜在外應酬聯絡了。紫薇給他還了幾次債,結果還是逼他辭了官,搬到上海來。霆穀對她,也未嘗不怕。雖然嫌她年紀大,像個老姐姐似的,都說她是個美人,他也沒法嫌她。因為有點怕,他倒是一直沒有討姨太太。這一點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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