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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就在那天傍晚,瀠珠叫瀠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討回她的衣裳。明知這一去,是會破壞了最後那一幕的空氣。她與他認識以來,還是末了那一趟她的舉止最為漂亮,久後思想起來,值得驕傲與悲哀。

  到了那裡,問毛先生可在家,娘姨說她上去看看。然後把她們請上樓去。毛耀球迎出房來,笑道:「哦,匡小姐!好嗎?怎麼樣,這一向好嗎?常常出去玩嗎?」他滿臉浮光,笑聲很不愉快,瀠珠知道他對她倒是沒有什麼企圖了,大約人家也沒有看得那麼嚴重。瀠珠在樓梯口立住了腳,板著臉道:「毛先生,我有一件雨衣忘了在你們這兒了。」他道:「我還當你不來了呢!當然,現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幾個錢的——不過當然,你也不在乎此……」瀠珠道:「請你給我拿了走。」耀球道:「是了,是了。前兩趟你叫人來取,我又沒見過你家裡的人,我知道他是誰?以後你要是自己再來,叫我拿什麼給你呢?所以還是要你自己來一趟。怎麼,不坐一會兒麼?」

  瀠珠接過雨衣便走,妹妹跟在後面,走到馬路上,經過耀球商行,櫥窗裡上下通明點滿了燈,各式各樣,紅黃紗罩垂著排須、宮款描花八角油紙罩,乳黃瓜楞玻璃球,靜悄悄的只見燈不見人,像是富貴人家的大除夕,人都到外面祭天地去了。這樣的世界真好,可是瀠珠的命裡沒有它,現在她看了也不怎麼難過了。她和妹妹一路走著,兩人都不說,腳下踩著滑塌塌灰黑的冰渣子,早上的雨雪結了冰,現在又微微地下起來了。快到家,遇見個挑擔子的唱著「臭……幹!」賣臭幹總是黃昏時分,聽到了總覺得是個親熱的老蒼頭的聲音。瀠珠想起來,妹妹幫著跑腿,應當請請她了,便買了臭豆腐幹,蔑繩子穿著一半,兩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子的時代,全然沒有一點少女的風度。油滴滴的又滴著辣椒醬,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瀠珠滾燙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在哪裡。

  全少奶奶見瀠珠手上搭著雨衣,忙問:「拿到了?」瀠珠點頭。全少奶奶望望她,轉過來問瀠芬:「沒說什麼?」瀠芬道:「沒說什麼。」全少奶奶向瀠珠道:「奶奶問起你呢,我就說:剛才叫買麵包,我讓她去買了,你快拿了送上去罷。」把一隻羅宋麵包遞到她手裡。瀠珠上樓,走到樓梯口,用手帕子揩了揩嘴,又是油,又是胭脂,她要洗一洗,看浴室裡沒有人,她進去把燈開了。臉盆裡泡著髒手絹子,不便使用,浴缸的邊沿卻擱著個小洋瓷面盆,裡面淺淺的有些冷水。她把麵包小心安放在壁鏡前面的玻璃板上。鏡上密密佈滿了雪白的小圓點子,那是她祖父刷牙,濺上去的。

  她祖父雖不洋化,因為他們是最先講求洋務的世家,有些地方他還是很地道,這些年來都用的是李士德寧牌子的牙膏,雖然一齊都刷到鏡子上去了。這間浴室,瀠珠很少進來,但還是從小熟悉的。燈光下,一切都發出清冷的腥氣。抽水馬桶座上的棕漆片片剝落,漏出木底。瀠珠彎腰湊到小盆邊,掬水擦洗嘴唇,用了肥皂,又當心地把肥皂上的紅痕洗去。在冷風裡吃了油汪汪的東西,一彎腰胸頭難過起來,就像小時候吃壞了要生病的感覺,反倒有一種平安。馬桶箱上擱著個把鏡,面朝上映著燈,牆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圓光。

  忽然她聽見隔壁她母親與祖母在那兒說話——也不知母親是幾時進來的。母親道:「今天她自己去拿了來了。叫瀠芬陪了去的。拿了來了。沒怎麼樣。她一本正經的,人家也不敢怎麼樣噯!」祖母道:「都是她自己跟你說的,你知道她到底是怎麼樣!」母親辯道:「不然我也不信她的,瀠珠這些事還算明白的——先不曉得噯!不都是認識的嗎?以為那人是有來頭的。不過總算還好,沒上他的當。」祖母道:「不是嗎,我說的——我早講的嗎!」母親道:「不是噯,先沒看出來!」祖母道:「都胡塗到一窠子裡去了!仰彝也是的,看他那樣子,還稀奇不了呢,這樣的胡塗老子,生出的小孩子還有明白的?我又要說了:都是他們匡家的壞種!」靜了一會,她母親再開口,依然是那淡淡的,筆直的小喉嚨,小洋鐵管子似的,說:「還虧她自己有數噯,不然也跟著壞了!……這人也還是存著心,所以弟弟妹妹去拿就拿不來。她有數噯,所以叫妹妹一塊兒去。」因又感慨起來,道:「這人看上去很好的嗎!怎麼知道呢?」

  她一味地護短,祖母這回真的氣上來了,半晌不做聲,忽然說道:「——你看這小孩子胡塗不胡塗:她在外頭還講我都是同意的!今天姑奶奶問,我說哪有的事。我哪還敢多說一句話,我曉得這班人的脾氣噯,弄得不好就往你身上推。都是一樣的脾氣——是他們匡家的壞種噯!我真是——怕了!而且『一代管一代』,本來也是你們自己的事。」全少奶奶早聽出來了,老太太嘴裡說瀠珠,說仰彝,其實連媳婦也怪在內。老太太時常在人前提到仰彝,總是說:「小時候也還不是這樣的,後來一成了家就沒長進了。有個明白點的人勸勸他,也還不至於這樣。」諸如此類的話,吹進全少奶奶耳朵裡,初時她也氣過,也哭過,現在她也學得不去理會了。平常她像個焦憂的小母雞,東瞧西看,這裡啄啄,那裡啄啄,顧不周全;現在不能想像一隻小母雞也會變成諷刺含蓄的,兩眼空空站在那裡,至多賣個耳朵聽聽,等婆婆的口氣稍微有個停頓,她馬上走了出去。像今天,婆婆才住口,她立刻接上去就說:「哦,麵包買了來了,我去拿進來。」說的完全是不相干的,特意地表示她心不在焉。

  正待往外走,瀠珠卻從那一邊的浴室裡推門進來了。老太太房裡單點了只檯燈,瀠珠手裡拿了只麵包過來,覺得路很長,也很暗,檯燈的電線,悠悠拖過地板的正中,她小心地跨過了。她把麵包放到老太太身邊的茶几上,茶几上檯燈的光忽地照亮了瀠珠的臉,瀠珠的唇膏沒洗乾淨,抹了開來,整個的臉的下半部又從鼻子底下起,都是紅的,看了使人大大驚惶。老太太怔了一怔,厲聲道:「看你弄得這個樣子!還不快去把臉洗洗!」

  瀠珠不懂這話,她站在那裡站了一會,忽然她兜頭夾臉針紮似地,火了起來,滿眼掉淚,潑潑灑灑。這樣也不對,那樣也不對;書也不給她念完,閑在家裡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說,有了朋友又要說,朋友不正當,她正當,凜然地和他絕交,還要怎麼樣呢?她叫了起來:「你要我怎麼樣呢?你要我怎麼樣呢?」一面說,一面蹬腳。她祖母她母親一時都楞住了,反倒呵叱不出。全少奶奶道:「奶奶又沒說你什麼!真的這丫頭發了瘋了!」慌忙把她往外推,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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