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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紫薇接過蠟燭,看著全少奶奶整理箱籠,一一鎖好。燭光裡,忽然搖搖晃晃有個高大的黑影落在朱漆描金箱子上,是仰彝。紫薇不耐煩道:「別擋著人家的亮光呀——你幾時上來的?」仰彝籠著手笑道:「我們老太爺真是越過越『撥聾』了!」他看紫薇面色鐵青,便沒有往下說。紫薇取回鑰匙,扣在脅下的鈕絆上。仰彝連忙接過蠟臺,一路照著母親下樓。紫薇忍不住又把剛才老夫妻的爭吵說給他聽,仰彝十分同情,跟到母親臥房裡,紫薇開櫃子收錢,他乘機問她要了五千塊錢零花。他踅了出去,紫薇正在那裡鎖櫃子,姑奶奶伸頭進來笑道:「我過年時候給媽送來的糖,可要拿點出來給湘亭他們嘗嘗。」又撥過頭去,向外房的客人們笑道:「蘇州帶來的。我們老太太別的嗜好沒有,悶來的時候就喜歡吃個零嘴。」紫薇搬過床頭前的一個洋鐵罐子,裝了些糖在一隻茶碟子裡,多抓了些「膠切片」,她不喜歡吃「膠切片」,只喜歡松子核桃糖。女兒和她相處三十多年,這一點就再也記不得!然而,想起她的時候給她帶點糖來,她還是感激的,只是于感激之餘稍稍有點悲哀。姑奶奶端了碟子出去,又指著幾上的一盆紅梅花向眾人道:「這是我送老太太過生日的。我就知道老太太喜歡紅梅花!我這個禮送得還不俗罷?」

  紫薇一出來,霆穀便走開了,避到隔壁書房裡去,高聲叫老媽子生火爐。姑奶奶去打電話告訴家裡她不回去吃飯了,聽見她父親的叫喊,便道:「不就要開飯了麼,那邊還生什麼火爐?」仰彝笑道:「你不知道,又在那兒犯彆扭呢。」紫薇冷著臉,只是一言不發。沈太太道:「你們平常兩間房裡都有火麼?這上頭倒不省!」紫薇歎了口氣,道:「我們兩個人不能登在一起的噯!在一間房裡共著個火,多說兩句話,就要吵嘴!」沈太太,湘亭,湘亭大奶奶一齊笑了起來。紫薇道:「真的,人家再不要好的,這些年下來,總是個伴。我們是,寧可一個人在一間房裡守著個小煤爐——」她頓住了,帶笑「唉」了一聲,轉口道:「要叫他們開飯了。」

  她向門口走去,恰巧瀠珠進來了,瀠珠低聲道:「奶奶,給奶奶拜夀。」便磕下頭去。紫薇只顧往前走,嗔道:「就知道擋事!看你樣子也像個大人——門板似的,在哪兒都擋事!」瀠珠立起來,滿臉通紅,待要閃身出去,紫薇又堵著門,在那裡叫老媽子告訴全少奶奶馬上開飯。瀠珠今天到底下了決心和那男人斷絕往來,心裡亂糟糟的正不知是什麼感覺,總彷佛她所做的事是不錯的,可是痛苦的,家裡人如果知道了應當給她一點獎勵與支持,萬萬想不到會這樣地對她。站在人前,一下子工夫,她臉上幾次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她走了,湘亭夫婦也站起來要走,紫薇又留他們吃飯,道:「也沒什麼吃的,真是便飯了。一個燒飯的她知道我們今天有客,有心拿蹻,走了,所以是全少奶奶做飯。她一個人,也忙不出多少樣數來。」小毛小姐道:「我們來的時候看見全表嬸在廚房裡。」紫薇笑道:「我們少奶奶呀,但凡有一點點事,就忙得頭不梳,臉不洗的,弄得不象樣子。」仰彝笑道:「現在是不行了,從前我總說她是我所見過的最標準的一個美人。」大家都笑了起來,仰彝又道:「現在是不行了!看她在那兒洗碗,臉就跟牆一個顏色,手裡那塊抹布也是那個顏色。從前不是這樣的。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舅舅家。媽,你還記得?」他的毛毛的大喉嚨忽然變成小小的,戀戀的,他傴僂著,筒著手,袍褂裡的身體也縮小了像個小孩,坐在那裡,兩腳從太高的椅子上掛下來。紫薇道:「我哪還一個個的記得你們那些?」仰彝道:「那時候他們替我說的是他家的侄小姐,一捉堆幾個女孩子在那裡,叫我自己留心看。我說那個大扁臉的我不要!後來又說媒,這回就說的是她。我說:哦,就是那個小的;矮得很的嘛,拖著辮子多長的……」

  紫薇笑道:「那時候倒是,很有幾個人家要想把女兒給你呢!」她別過頭來向沈太太道:「小時候很聰明的噯!先生一直誇他,說他做文章口氣大,兄弟裡就他像外公。都說他聰明,相貌好。不知道怎麼的……變得這樣了嘛!」仰彝只是微笑,茶晶眼鏡沒有表情,臉上其它部份惟有淒涼的謙虛。紫薇道:「大起來反而倒……一點也不怎麼了嘛!一個個都變得……」她望著他,不認得他了。她依舊蹙著眉頭無可奈何地微笑著,一雙眼睛卻漸漸生冷起來。

  湘亭夫婦要走,辭別了紫薇,又到書房去向霆穀告辭。霆穀的火爐還沒生起來,一肚子沒好氣,搓著手說:「這會子更冷了!你們還要走回去啊?……這一向也沒什麼新聞!」

  姑奶奶把兩個孩子叫沈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過電話,問知家裡沒什麼要緊事,她預備吃了晚飯回家。開出飯來,圓臺面上鋪了紅桌布,挨挨擠擠一桌人,瀠珠臉色灰白,也坐在下首,夾在弟妹中間。她很快就吃完了,她臨走把她的凳子拖開了,讓別人坐得舒服些,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沒有一點空隙。家族之中彷佛就沒有過她這樣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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