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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主人騎了腳踏車來了,他太太坐了部黃包車,瀠珠讓在一邊,他們開了鎖,一同進去。這才向櫥窗外面睃了一眼,那人已經不在了。老闆彎腰鎖腳踏車,老闆娘給了她一個中國店家的電話號碼,叫她打過去。藥房裡暗昏昏的,一樣冷得搓手搓腳,卻有一種清新可愛。方磚地,三個環著的玻璃櫥,瓶瓶罐罐,閃著微光,琥珀,湖綠。櫃頂一色堆著藥水棉花的白字深藍紙盒。正中另有個小櫥,放著化妝品,豎起小小的廣告卡片,左一個右一個畫了水滴滴的紅嘴唇,藍眼皮,翻飛的睫毛。玻璃櫥前面立著個白漆長杆磅秤。是個童話的世界,而且是通過了科學的新式童話,「小雨點的故事」一類的。高高在上的掛鐘,黑框子鑲著大白臉,舊雖舊了,也不覺得老,「剔搭剔搭」它記錄的是清清白白乾乾淨淨的表面上的人生,沒有一點人事上的糾紛。

  瀠珠撥著電話,四面看著,心裡很快樂。和家裡是太兩樣了!待她好一點的,還是這些不相干的人。還有剛才那個人——真的,看中了她哪一點呢?冬天的衣服穿得這樣鼓鼓揣揣,累裡累堆!

  電話打不通。一個顧客進來了,買了兩管牙膏。因為是個中國太太,老闆娘並不上前招待。瀠珠包紮了貨物,又收錢,機器括喇一聲,自己覺得真利落。冷……她整個地凍得繃脆的,可是非常新鮮。

  顧客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個人進來。磅秤的計數尺還在那裡「噶奪噶奪」上下搖動,瀠珠的心也重重地跳著——就是這個人罷?高個子,穿著西裝,可是說不上來什麼地方有點不上等。圓臉,厚嘴唇,略有兩粒麻子,戴著鋼絲邊的眼鏡,暗赤的臉上,鋼絲映成了灰白色。瀠珠很失望,然而她確實知道,就是他。門口停著一輛腳踏車。剛才她是那樣地感激他的呀!到現在才知道,有多麼感激。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闆娘,怔了一會,忽然叫了出來道:「啊咦?認得的呀!你記得我嗎?」再望望老闆,又說:「是的是的。」他大聲說英文,雖然口音很壞,說得快,也就充過去了。老闆娘也道:「是的是的,是毛先生。看房子,我們碰見的——」他道:「——你們剛到上海來的時候是格林白格太太罷?好嗎?」老闆娘道:「好的。」她是矮胖身材,短臉,乾燥的黃紅胭脂裡,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沒有嘴唇,笑起來本就很勉強,而且她現在不大願意提起逃難到上海的情形,因為夫妻兩個弄到了葡萄牙的護照,不算猶太人了。那毛先生偏偏問道:「你們現在找到了房子在哪裡?用不著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是的是的。」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是個不聲不響黑眉烏眼的小男子,滿臉青鬍子碴,像美國電影裡的惡棍。他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拿了一份報紙,坐在磅秤前面的一張籐椅子上去。磅秤的計數尺還在那兒一上一下輕輕震盪,格林白格先生順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訕著拿了一盒剃刀片出來給毛先生看,毛耀球買了一盒,又問拜耳健身素現在是什麼價錢,道:「我有個朋友,賣了兩瓶給我,還有幾瓶要出手,叫我打聽打聽市價。」格林白格太太轉問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們是新搬到的麼,這地方?很好的地方。」格林白格太太道:「是的,地段還好。」毛耀球道:「我每天都要經過這裡的。」他四下裡看看,眼光帶到瀠珠身上,這還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靜,你們這裡。明天我來替你們工作。」格林白格太太也笑了起來道:「有這樣的事麼?你自己開著很大的鋪子。——不是麼?你們那兒賣的是各種的燈同燈泡,唵?生意非常好,唵?」毛耀球笑道:「馬馬虎虎。現在這時候,靠著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還虧得一個人還活動,時常外面跑跑。最近我也有好久沒出來了,生了一場病。醫生叫我每天磅一磅。」

  他走到磅秤前面,幹練地說一聲「對不起」,格林白格先生只得挪開他的籐椅。毛耀球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顯得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腦後的一撮頭髮微微翹起。一隻手放在秤桿上,戴著極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潔的黃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話裡的大獸。他說:「怎麼的?你們這種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瀠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太便向瀠珠道:「你去幫他磅一磅。」瀠珠擺著滿臉的不願意,走了過來,把滑鈕給他移到均衡的地方,毛耀球道:「謝謝!」很快地踏到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瀠珠疑心他根本就沒看清楚是幾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問道:「多少?」他道:「一百三十五。」他走了之後,又過了些時候,瀠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點失望。

  然而以後他天天來了,總是走過就進來磅一磅。看著他這樣虎頭虎腦的男子漢,這樣地關心自己的健康,瀠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幫著他磅,她帶著笑,有點嫌煩地教他怎樣磅法,說:「喏!這樣。」他答應著「唔,唔」只看著她的臉,始終沒學會。

  有一天他問了:「貴姓?」瀠珠道:「我姓匡。」毛耀球道:「匡小姐,真是不過意,一次一次麻煩你。」瀠珠搖搖頭笑道:「這有什麼呢?」耀球道:「不,真的——你這樣忙!」瀠珠道:「也還好。」耀球道:「你們是幾點打烊?」瀠珠道:「六點。」耀球道:「太晚了。禮拜天我請你看電影好麼?」瀠珠淡漠地搖搖頭,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這個人是透明的,她筆直地看通了他,一望無際,幾千里地沒有人煙——她眼睛裡有這樣的一種荒漠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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