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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發利斯今年三十一了,還未曾娶親。家鄉的表姊妹早嫁得一個都不剩,這裡的女人他不喜歡,臉面盡多白的白,紅的紅,頭髮黏成一團像黑膏藥,而且隨地吐痰。香港的女人,如同香港的一切,全部不愉快,因為他自從十八歲背鄉離井到這裡來,於穢惡欺壓之中打出一條活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現在他過得很好,其實在中國也住慣了,放他回去他也不想回去了,然而他常常記起小時的印度。他本來就胖,錢一多,更胖了,滿臉黑油,銳利的眼睛與鼻子埋在臃腫的油肉裡,單露出一點尖,露出一點憂鬱的芽。

  他沒同霓喜打招呼,霓喜倒先看見了他,含笑點頭,從花店裡迎了出來,大聲問好,邀他到她家去坐坐。霓喜對於發利斯本來有點恨,因為當初他沒讓她牢籠住。現在又遇見了他,她倒願意叫他看看,她的日子過得多麼舒服,好讓他傳話與雅赫雅知聞。他到她家去了幾次。發利斯是個老實人,始終不過陪她聊天而已。湯姆生知他是個殷實商人,也頗看得起他。發利斯從來沒有空手上過門,總給孩子們帶來一些吃食玩具。瑟梨塔小時候在綢緞店裡叫他叔叔,如今已是不認得了,見了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嘴角向一邊歪著點。

  霓喜過了五六年安定的生活,體重增加,人漸漸的呆了,時常眼睛裡毫無表情像玻璃窗上塗上一層白漆。惟有和發利斯談起她過去的磨難辛苦的時候,她的眼睛又活了過來。每每當著湯姆生的面她就興高采烈說起前夫雅赫雅,他怎樣虐待她,她怎樣忍耐著,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後來怎樣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她又跟了個中國人;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國人的兩個孩子,她又跟了湯姆生。湯姆生局促不安坐在一邊,左腳蹺在右腳上,又換過來,右腳蹺在左腳上;左肘撐在籐椅扶手上,又換了個右肘。籐椅吱吱響了,分外使他發煩。然而只有這時候,霓喜的眼睛裡有著舊日的光輝,還有吵架的時候,霓喜自己也知道這個,因此越發的喜歡吵架。

  她新添了個女孩,叫做屏妮,栗色的頭髮,膚色白淨,像純粹的英國人,湯姆生以此百般疼愛。霓喜自覺地位鞏固,對他防範略疏。政府照例每隔三年有個例假,英國人可以回國去看看。湯姆生上次因故未去,這一次,霓喜阻擋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去了兩個月,霓喜要賣弄他們的轎式自備汽車,邀請眾尼姑過海到九龍去兜風,元朗鎮有個廟會,特去趕熱鬧。小火輪把汽車載到九龍,不料天氣說變就變,下起牛毛雨來。霓喜抱著屏妮,帶領孩子們和眾尼僧冒雨看廟會,泥漿濺到白絲襪白緞高跟鞋上,口裡連聲顧惜,心裡卻有一種奢侈的快感。大樹上高高開著野火花,猩紅的點子密密點在魚肚白的天上。地下擺滿了攤子,油紙傘底下,賣的是扁魚,直徑一尺的滾圓的大魚,切成段,白裡泛紅;涼帽,蔑籃,小罐的油漆,麵筋,豆腐渣的白山,堆成山的淡紫的蝦醬,山上戳著筷子。霓喜一群人兜了個圈子,在市場外面一棵樹下揀了塊乾燥的地方坐下歇腳,取出食物來野餐。四周立即圍上了一圈鄉下人,眼睜睜看著。霓喜用小錐子在一聽鳳尾魚的罐頭上錐眼兒,盡著他們在旁觀看,她喜歡這種衣錦還鄉的感覺。

  尼姑中只有年高的鐵烈絲師太,怕淋雨,又怕動彈,沒有跟到市場裡來,獨自坐在汽車裡讀報紙。「南華日報」的社會新聞欄是鐵烈絲與人間唯一的接觸,裡面記載著本地上等人的生、死、婚嫁,一個淺灰色的世界,於淡薄扁平之中有一種利落的愉悅。她今天弄錯了,讀的是昨天的報,然而也還一路讀到九龍,時時興奮地說:「你看見了沒有,梅臘妮師太,瑪利.愛石克勞甫德倒已經訂婚了。你記得,她母親從前跟我學琴的,我不許她留指甲。……古柏太太的腦充血,我說她過不了今年的!你看!……脾氣大。古柏先生倒真是個數一數二的好人。每年的時花展覽會裡他們家的玫瑰總得獎,逢時遇節請我們去玩,把我們做蛋糕的方子抄了去……」

  梅臘妮師太在樹蔭下向兩個小尼姑道:「你們做兩塊三明治給鐵烈絲師太送去吧,不能少了她的。」小尼做了三明治,從舊報紙裡抽出一張來包上,突然詫異道:「咦?這不是今天的報麼?」另一個小尼忙道:「該死了,鐵烈絲師太還沒看過呢,報就是她的命。」這小尼把新報換了下來,拿在手中看了一看,那一個便道:「快給她送去罷,她頂恨人家看報看在她之前。」這一個已是將新聞逐條念了出來,念到「桃樂賽,伯明翰的約翰.寶德先生與太太的令媛,和本地的威廉.湯姆生先生,」住了嘴,抬頭掠了霓喜一眼,兩個小尼彼此對看著,於惶恐之外,另帶著發現了什麼的歡喜。梅臘妮師太丁丁敲著罐頭水果,並沒有聽見,霓喜耳朵裡先是嗡的一聲,發了昏,隨即心裡一靜,聽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一下一下在鐵罐上鑿小洞,有本事齊齊整整一路鑿過去,鑿出半圓形的一列。

  然而這時候鐵烈絲師太從汽車裡走過來了,大約發覺她讀著的報是昨天的,老遠的發起急來,一手揮著洋傘,一手揮著報紙,細雨霏霏,她輪流的把報紙與洋傘擋在頭上。在她的社會新聞欄前面,霓喜自己覺得是欄杆外的鄉下人,紮煞著兩隻手,眼看著湯姆生和他的英國新娘,打不到他身上。她把她自己歸到四周看他們吃東西的鄉下人堆裡去。整個的雨天的鄉下蹦跳著撲上身來如同一群拖泥帶水的野狗,大,重,腥氣,鼻息咻咻,親熱得可怕,可憎。

  霓喜一陣顫麻,抱著屏妮立將起來,在屏妮袴子上摸了一摸,假意要換尿布,自言自語道:「尿布還在車上。」一徑向汽車走去,喚齊了幾個大些的孩子,帶他們上車,吩咐車夫速速開車,竟把幾個尼姑丟在元朗鎮,不管了。

  回到香港,買了一份「南華日報」,央人替她看明白了,果然湯姆生業於本月六日在英國結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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