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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正說著,湯姆生又進來了,手執一杯威士忌,親自開冰箱取冰塊。阿媽慌忙上前伺候,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這兒,陪著客人說話罷。」阿媽笑道:「倒的確是個稀客。您還沒見過我這位乾妹子哪。」湯姆生呵了呵腰道:「貴姓?」阿媽代答道:「這是竇太太,她家老闆有錢著呢,新近故世了,家私都讓人霸佔了去,撇得我這妹子有上梢來沒下梢。」湯姆生連聲歎吒,霓喜斂手低聲笑向阿媽道:「你少說幾句行不行?人家急等著會女朋友呢,有這工夫跟你聊天!」阿媽又道:「她說的一口頂好聽的英文。」湯姆生笑道:「可是她這雙眼睛說的是頂好聽的中國話,就可惜太難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訕著取過阿媽織的大紅絨線緊身來代她做了幾針。頭上的擱板,邊沿釘著銅鉤,掛著白鐵漏斗,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臉上,像細孔的淡墨障紗。紗裡的眼睛暫時沉默下來了。

  湯姆生延挨了一會,端著酒杯出去了。不一會,又走進來,叫阿媽替他預備洗澡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絨線,道:「好鮮和的活計。竇太太打得真好。」阿媽忍笑道:「這是我的,我做了這些時了。」湯姆生道:「我倒沒留心。」他把一隻手托著頭,胳膊肘子撐著擱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媽道:「我早就想煩你打一件絨線背心,又怕你忙不過來。」阿媽笑道:「喲,您跟我這麼客氣!」她頓了一頓,又道:「再不,請我們二妹給打一件罷?人家手巧,要不了兩天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針豎起來抵住嘴唇,扭了扭頭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絨線!」湯姆生忙道:「竇太太,多多費神了,我就要這麼一件,外頭買的沒這個好。阿媽你把絨線拿來。」

  阿媽到後陽臺上去轉了一轉,把拆洗的一卷舊絨線收了進來。霓喜道:「也得有個尺寸。」湯姆生道:「阿媽你把我的背心拿件來做樣子。」阿媽拍手道:「也得我忙得過來呀!晚飯也得預備起來了,還得燒洗澡水。我看這樣罷,二妹你打上一圈絨線,讓他套上身去試一試大小。」她忙著燒水,霓喜低頭只顧結絨線,一任湯姆生將言語來打動,她並不甚答理。結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幫他從頭上套下去,匆忙間,不知怎的,霓喜摔開手笑道:「湯姆生先生,我只當你是個好人!」湯姆生把手扶著腰間圍繞的四根針,笑道:「怎麼?我不懂這些話。」霓喜啐道:「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麼?」她捏住毛竹針的一頭,紮了他一下。他還要往下說,霓喜有意帶著三分矜持,收拾了絨線,約好三天后交貨,便告辭起身。

  雖然約的是三天之後,她也自性急,當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趕好了。正把那件絨線衫繃在膝上看視,一隻腳晃著搖籃,誰知湯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家裡去。他和樓下的房東房客言語不通,問不出一個究竟來,只因他是個洋人,大家見了他有三分懼怕,竟讓他闖上樓來。東廂房隔成兩間,外間住個走梳頭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門,掛著花布門簾,他一掀簾子,把霓喜嚇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張高柱木床,並沒掛帳子,鋪一領草席,床欄杆上晾著尿布手帕。桌上一隻破熱水瓶,瓶口罩著湖色洋瓷漱盂。霓喜家常穿著藍竹布襖,敞著領子,一面扣紐扣一面道歉道:「湯姆生先生,虧你怎麼找了來了?這地方也不是你來得的。真,我也沒想到會落到這麼個地方!」說著,眼圈兒便紅起來。

  湯姆生也是相當的窘,兩手抄在褲袋裡,立在屋子正中央,連連安慰道:「竇太太,竇太太……你再跟我這麼見外,更叫我於心不安了。」霓喜頂大的女孩瑟梨塔牽著弟弟的手,攀著門簾向裡張望。板桌底下有個小風爐,上面燉著一瓦缽子麥芽糖,糖裡豎著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隻筷子來,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裡去,讓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與她弟弟,說道:「乖乖出去玩去。」孩子們走了,霓喜低著頭,把手伸到那件絨線衫裡面去,拉住一隻袖管,將它翻過來筒過去。

  湯姆生笑道:「哎呀,已經打好了,真快!讓我試試。」她送了過來,立在他跟前,他套了一半,頭悶在絨線衫裡面,來不及褪出來,便伸手來抱她,隔著絨線衫,他的呼吸熱烘烘噴在她腮上,她頸子上。霓喜使勁灑開他,急道:「你真是個壞人,壞人!」湯姆生褪出頭來看時,她業已奔到搖籃那邊去,凜然立著,頗像個受欺侮的年輕的母親。然而禁不起他一看再看,她卻又忍笑偏過頭去,搖擺著身子,曲著一條腿,把膝蓋在搖籃上襯來襯去。

  湯姆生道:「你知道麼?有種中國點心,一咬一口湯的,你就是那樣。」霓喜啐道:「胡說!」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沾了許多絨線的毛衣子,便道:「你從哪兒來的這絨線,淨掉毛!」湯姆生笑道:「是阿媽的,順手給撈了來。」霓喜指著他道:「你哪裡要打什麼背心?誠心地……」說著,又一笑,垂著頭她把她衣服上的絨毛,一點一點揀乾淨了,撲了撲灰,又道:「瞧你,也弄了一身!」便走過來替他揀。湯姆生這一次再擁抱她,她就依了他。

  她家裡既不乾淨,又是耳目眾多,他二人來往,總是霓喜到他家去。旅館裡是不便去的,只因香港是個小地方,英國人統共只有這幾個,就等於一個大俱樂部,撞來撞去都是熟人。

  霓喜自竇家出來的時候便帶著一個月的身孕,漸漸害起喜來,臥床不起。湯姆生只得遮遮掩掩到她家來看她。這回事,他思想起來也覺羞慚,如果她是個女戲子,足尖舞明星,或是馳名的蕩婦,那就不丟臉,公開也無妨,然而霓喜只是一個貧困的中國寡婦,拖著四個孩子,肚裡又懷著胎。她咬准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給她找房子搬家。把他們的關係固定化,是危險的拖累,而且也不見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天天來看她。有一天他來,她蒙頭睡著,他探手摸她的額角,問道:「發燒麼?」她不做聲,輕輕咬他的手指頭。湯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臉偎著棉被,聽她在被窩裡息率息率哭了起來。問她,問了又問,方道:「我知道我這一回一定要死了。一定要死的。你給我看了房子,搬進去和你住一天,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為你的孩子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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