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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玉銘沒奈何,說道:「我去看看那管帳的走了沒有,你等一等。」他從後門進去,耽擱了一會,開了一扇板門,把霓喜放進去,說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異,霓喜不覺起了疑心,決定不告訴他丟了首飾的事,將錯就錯,只當是專誠來和他敘敘的。住了一晚上,男女間的事,有時候是假不來的,霓喜的疑心越發深了。

  玉銘在枕上說道:「我再三攔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為你的好呀!老頭子一死,竇家的人少不了總要和你鬧一通,你讓他們抓住了錯處,不免要吃虧。別的不怕他,你總還有東西丟在家裡,無論如何拿不出來了。」霓喜微笑道:「要緊東西我全都存在乾妹子家。」玉銘道:「其實何必多費一道事,拿到這兒來也是一樣。」霓喜將指頭戳了他一下道:「你這人,說你細心,原來也是個草包。這倒又不怕他們跑到這兒來混鬧了!」玉銘順勢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紮著一條手帕子,手帕子上拴著一串鑰匙。玉銘摸索著道:「硬邦邦的,手上杠出印子來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頭底下去,道:「煩死了!我要睡了。」

  次日早起,玉銘下樓去催他們備稀飯,霓喜開著房門高聲喚道:「飯倒罷了,叫他們打洗臉水來。」玉銘在灶上問道:「咦?剛才那一吊子開水呢?」一句話問出來,彷佛是自悔失言,學徒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追問,霓喜都聽在肚裡。須臾,玉銘張羅了一壺水來,霓喜彎腰洗臉,房門關著,門底下有一條縫,一眼看見縫裡漏出一線白光,徐徐長了,又短了,沒有了,想是有人輕輕推開了隔壁的房門,又輕輕掩上了。她不假思索,滿臉掛著水,就沖了出去,玉銘不及攔阻,她早撞到隔壁房中,只見房裡有個鄉下打扮的年幼婦人,雖是黃黑皮色,卻有幾分容貌,纏得一雙小腳,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這誰?」玉銘答不出話來,這婦人卻深深萬福,叫了聲姊姊,道:「我是他媽給娶的,娶了有兩年了。」霓喜向玉銘道:「你媽哪兒有錢給你娶親?」玉銘道:「是老闆幫忙,貼了我兩百塊錢。」

  霓喜周身癱軟,玉銘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只因我知道你的脾氣,怕你聽見了生氣,氣傷了身子。你若不願意她,明兒還叫她下鄉服侍我母親去。你千萬別生氣。」因叫那婦人快與姊姊見禮。那婦人插燭也似磕下頭去。霓喜並不理會,朝崔玉銘一巴掌打過去,她手腕上沉甸甸拴著一大嘟嚕鑰匙,來勢非輕,玉銘眼也打腫了,黑了半邊臉。霓喜罵道:「我跟你做大,我還嫌委屈了,我跟你做小?」更不多言,一陣風走了出去,逕自雇車回家。

  昏昏沉沉到得家中,只見店裡憑空多了一批面生的人,將夥計們呼來叱去,支使得底下人個個慌張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腳婦人,穿梭般來往,沒有一個理睬她的。霓喜道:「卻又作怪!難道我做了鬼了,誰都看不見我?」她揪住一個夥計,厲聲問道:「哪兒來的這些野人?」夥計道:「老闆不好了,家裡奶奶姑奶奶二爺二奶奶他們全都上城來了,給預備後事。」

  霓喜走上樓去,只見幾個大腳婦人在她屋裡翻箱倒籠,將一塊西洋織花台毯打了個大包袱,雲母石座鐘,衣裳衾枕,銀蠟臺,針線匣子,一樣一樣往裡塞。更有一隻羅鈿填花百子圖紅木小拜匣,開不開鎖,一個婦人蹲在地下,雙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只一下,羅鈿紛紛落將下來。霓喜心疼如割,撲上去便廝打起來,兩個相扭相抱,打到多寶櫥跟前,玻璃碎了,霓喜血流滿面,叫道:「他還沒斷氣呢,你們這樣作踐他心愛的人!他還沒斷氣呢,你有本事當著他的面作踐我!」

  橫拖直曳把那婦人拉到堯芳床前,堯芳那內侄立在床頭,霓喜指著他哭道:「你也是個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說句話兒!」那內侄如同箭穿雁嘴,鉤搭魚腮,做聲不得。

  霓喜撈起一隻花瓶來待要揍他,一眼看見堯芳,驀地事上心頭,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堯芳兩眼虛開一線,蠟渣黃一張平平的臉,露在被外,蓋一床大紅鎖綠妝花綾被,腳頭擁著一床天藍錦被,都是影像上的輝煌的顏色。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是由她擺佈的,現在他就要死了,他不歸她管了。清早的太陽微微照到他臉上,他就要死了。她要報復,她要報復,可是來不及了。他一點一點的去遠了。

  霓喜將花瓶對準了他砸過去,用力過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嗆啷啷滾到地上,竇堯芳兩眼反插上去,咽了氣。霓喜趴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緊了拳頭使勁地搥床,腕上掛的鑰匙打到肉裡去,出了血,搥紅了床單,還是搥。

  眾婦女紛紛驚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這東西作死,把老闆砸壞了!還不抓住她!還不叫巡警!捆起來,捆起來叫巡警!」將霓喜從床沿上拉了起來,她兩條胳膊給扭到背後去,緊緊縛住了,麻繩咬齧著手腕的傷口。她低頭看著自己突出的胸膛,覺得她整個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頭子騙了她,年輕的騙了她,她沒有錢,也沒有愛,從脹痛的空虛裡她發出大喉嚨來,高聲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兒來的強人,平白裡霸佔我的東西,還打我,還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

  眾人七手八腳拆下白綾帳子,與竇堯芳周身洗擦,穿上壽衣,並不理會霓喜。這邊男人們抬過一張鋪板,搭在凳上,停了屍,女人將一塊紅布掩了死者的臉,這才放聲舉起哀來。霓喜豈肯讓人,她哭得比誰都響,把她們一個個都壓了下去,哭的是:「親人哪,你屍骨未寒,你看你知心著意的人兒受的是什麼罪!你等著,你等著,我這就趕上來了,我也不要這條命了,拼著一身剮,還把皇帝拉下了馬——你瞧著罷!這是外國地界,須不比他們鄉下,盡著他們為非作歹的!到了巡捕房裡,我懂得外國話,我認得外國人,只有我說的,沒他們開口的份兒!我是老香港!看他們走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兒個還好好的,你問丫頭們,你問醫生,昨兒個心裡還清清楚楚,還說得話,還吃了稀飯,我這一轉背,生生的讓你們把他給藥死了!知道你們從哪兒來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擺佈了,還打我,還捆我,還有臉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還要上巡捕房呢!」那內侄走了過來道:「你鬧些什麼?」

  那班女人裡面,也估不出誰是堯芳的妻,一般都是煙熏火烤的赭黃臉,戴著淡綠玉耳環,內中有一個便道:「再鬧,給她兩個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打!你打!有本事打死了我,但凡留我一條命,終久是個禍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婦人們互相告勉道:「做什麼便怕了她?左不過是個再婚的老婆,私姘上的,也見不得官!」霓喜道:「我便是趁了來的二婚頭,秋胡戲,我替姓竇的添了兩個孩子了,除非你把孩子一個個宰了,有孩子為證!」她喚孩子們過來,幾個大些的孩子在房門外縮做一團,拿眼瞟著她娘,只是不敢近身。婦人們把小孩子一頓趕了開去道:「什麼狗雜種,知道是誰生的?」霓喜道:「這話只有死鬼說得,你們須說不得!死鬼認了帳,你有本事替他賴!你們把我糟蹋得還不夠,還要放屁辣臊糟蹋你家死鬼!你看我放你們走出香港去!便走出了香港,我跟到番禺也要拖你們上公堂!」那內侄故作好人,悄悄勸道:「番禺的地方官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通家至好,你去告我們,那是自討苦吃。」霓喜冷笑道:「哪個魚兒不吃腥,做官的知道你家有錢,巴不得你們出事,平時再要好些也是白搭!你有那個時候孝敬他的,趁現在對我拿出點良心來,好多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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