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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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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喜伸手弄著花,米耳先生便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閃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釋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細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鋼條跟鯨魚骨硬束出來的。細雖細,像鐵打的一般。」霓喜並不理睬他,只將兩臂緊緊環抱著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將手抄在短襖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過來。霓喜忍著笑正在撐拒,忽然低聲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麼?戒指丟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裡洗手的時候我褪了下來攥在手心裡的,都是你這麼一攪糊,准是溜到沙發墊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寶藍絲絨沙發裡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讓我來。」他一隻手撳在她這邊的沙發上,一隻手伸到她那邊沙發縫裡,把她扣在他兩臂之間,雖是皺著眉聚精會神地尋戒指,躬著腰,一張酒氣醺醺的臉只管往她臉上湊。霓喜偏過臉去向後讓著,只對他橫眼睛,又朝梅臘妮努嘴兒。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麼謝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奪了過來,一看不覺啊呀了一聲,輕輕地道:「這算什麼?」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隻獨粒的紅寶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別再丟了。再丟了可不給你找了。」霓喜小聲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說:以後你在椅子縫裡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個紀念罷。」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憑什麼我要跟你換一個戴?再說,也談不上換不換呀,我那一個還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會找不到的。只要有。」說著,笑了。他看准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裡也有數,便撅著嘴把戒指撂了過來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為什麼不說你的是金剛鑽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齒,一時也分辯不過來。這時候恰巧梅臘妮接連地回了兩次頭,米耳先生還待要親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見了,更落了個痕跡,想了一想,還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無的,淡淡將手擱在一邊。 梅臘妮奏完了這支曲子便要告辭:道:「明兒還得一早就趕回去當值呢,倫姆健太太家裡也有事,誤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來,差人打燈籠照路,二人帶著幾分酒意,踏月回來。梅臘妮與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沒睡穩,不時起來看視,疑心生暗鬼,只覺得間壁牆頭上似乎有燈籠影子晃動。次日絕早起身。便風急火急地催著眾人收拾下山。 竹轎經過米耳先生門首,米耳先生帶著兩隻狗立在千尋石級上,吹著口哨同她們打了個招呼,一隻狗潑剌剌跑了下來,又被米耳先生喚了上去。尼姑們在那裡大聲道別,霓喜只將眼皮撩了他一下,什麼也沒說。黃粉欄杆上密密排列著無數的烏藍凹花盆,像一隊甲蟲,順著欄杆往上爬,盆裡栽的是西洋種的小紅花。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絲絛拴了,吊在頸裡,襯衫底下。轎子一搖晃,那有棱的寶石便在她心窩上一松一貼,像個紅指甲,抓得人心癢癢的,不由得要笑出來。她現在知道了,做人做了個女人,就得做個規矩的女人,規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壞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 霓喜立志要成為一個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輕漂亮,會做生意,還有甚不足處?雖不是正頭夫妻,她替他養了兩個孩子了。是梅臘妮的話: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裡跑?他只說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盤,他如何知道,連米耳先生那樣會拿架子的一個官,一樣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說有笑的?米耳先生開起玩笑來有些不知輕重,可是當著她丈夫,那是決不至於的。……她既會應酬米耳先生,怎見得她應酬不了雅赫雅結識的那些買賣人?久後他方才知道她也是個膀臂。 霓喜一路尋思,轎子業已下山。梅臘妮吩咐一眾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卻待護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說了聲不勞相送,梅臘妮道:「送送不打緊。你說你孩子做衣裳多下來一塊天藍軟緞,正好與我們的一個小聖母像裁件披風,今兒便尋出來與我帶去罷。」霓喜點頭答應。 轎子看看走入鬧市,傾斜的青石板上被魚販子桶裡的水沖得又腥又黏又滑。街兩邊夾峙著影沉沉的石柱,頭上是陽臺,底下是人行道,來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窮人是黑色的;窮人的孩子,窮人的糖果,窮人的紙紮風車與鬢邊的花卻是最鮮亮的紅綠——再紅的紅與他們那粉紅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紅裡彷佛下了毒。 雅赫雅的綢緞店在這嘈雜的地方還數它最嘈雜,大鑼大鼓從早敲到晚,招徠顧客。店堂裡掛著彩球,慶祝它這裡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櫃檯裡閃著一疋一疋堆積如山的印度絲帛的寶光。通內進的小門,門上吊著油污的平金玉色緞大紅裡子的門簾,如同舞臺的上場門。門頭上懸著金框鏡子,鏡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隻畫眉站在桃花枝上,題著「開張志喜」幾個水鑽子,還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櫃檯上翻閱新送來的花邊樣本,與梅臘妮寒暄了幾句。霓喜心中未嘗不防著梅臘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樓下延挨著,無奈兩個孩子一個要溺尿,一個要餵奶,霓喜只得隨同女傭上樓照看,就手給梅臘妮找那塊零頭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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