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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蘇青(4)


  然而她現在似乎是真的有一點疲倦了。事業、戀愛、小孩在身邊,母親在故鄉的匪氛中,弟弟在內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問題,許許多多牽掛。照她這樣生命力強烈的人,其實就有再多的拖泥帶水也不至於累倒了的,還是因為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塊,缺少統一的感情的緣故。如果可以把戀愛隔開來作為生命的一部,一科,題作「戀愛」,那樣的戀愛還是代用品吧?

  蘇青同我談起她的理想生活。丈夫要有男子氣概,不是小白臉,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點也不妨,又還有點落拓不羈。他們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常常請客,來往的朋友都是談得來的,女朋友當然也很多,不過都是年紀比她略大兩歲,容貌比她略微差一點的,免得麻煩。丈夫的職業性質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麼家庭生活也不至於太刻板無變化。丈夫不在的時候也可以勻出時間來應酬女朋友 (因為到底還是不放心)。偶爾生一場病,朋友都來慰問,帶了吃的來,還有花,電話鈴聲不斷。

  絕對不是過份的要求,然而這裡面的一種生活空氣還是早兩年的,現在已經沒有了。當然不是說現在沒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請客吃飯。——是那種安定時感情。要一個人為她製造整個的社會氣氛,的確很難,但這是個性的問題。越是亂世,個性越是突出,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難當然是難找。如果感到時間逼促,那麼,真的要說逼促,她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中國人嘴裡的「花信年華」,不是已經有遲暮之感了嗎?可是我從小看到的,僅有許多三四十歲的美婦人。《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在我原來的想像中決不止三十歲,因為恐怕這一點不能為讀者大眾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歲(恰巧與蘇青同年,後來我發現)。我見到的那些人,當然她們是保養得好,不像現代職業女性的勞苦。有一次我和朋友談話之中研究出來一條道理,駐顏有術的亥人總是:(一)身體相當好,(二)生活安定,(三)心裡不安定。因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時時注意到自己的體格容貌,知道當心。普通的確是如此。蘇青現在是可以生活得很從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種,有輪廓,有神氣的。——這一節,都是惹人見笑的話,可是實在很要緊——有幾個女人是為了她靈魂的美而被愛。

  我們家的女傭,男人是個不成器的裁縫。然而那一天空襲以後,我在昏夜的馬路上遇見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們的公寓,慰問老婆孩子,倒是感動人的。我把這個告訴蘇青,她也說:「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逃難起來,她是只有她保護人,沒有人保護她的,所以她近來特別地膽小,多幻想,一個慣壞了的小女孩在夢魘的黑暗裡。她忽然地會說:「如果炸彈把我的眼睛炸壞了,以後寫稿子還得嘴裡念出來叫別人記,那多要命呢——」,這不像她平常的為人。心境好—點的話,不論在什麼樣的患難中,她還是有一種生之爛漫。多遇見患難,於她只有好處;多一點技枝節節,就多開一點花。

  本來我想寫一篇文章關於幾個古美人,總是寫不好。裡面提到楊貴妃。楊貴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歲的時候,唐明皇的愛她,沒有一點倦意。我想她決不是單靠著口才和一點狡智,也不是因為她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個具有肉體美的女人,還是因為她的為人的親熱,熱鬧。有了錢,就有熱鬧,這是很普遍的一個錯誤的觀念。帝王家的富貴,天寶年間的燈節,火樹銀花,唐明星與妃嬪坐在樓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樓下參拜;皇親國戚攢珠嵌寶的車子,路上向裡窺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氣經月不散;生活在那樣迷離恍憾的戲臺上的輝煌裡,越是需要一個著實的親人。所以唐明皇喜歡楊貴紀,因為她於他是一個妻而不是「臣妻」。我們看楊據梅紀爭寵的經過,楊把幾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簡直是「本埠新聞」裡的故事,與歷代官閹的陰謀,詭秘森慘的,大不相同。也就是這種地步,使他們親近人生,使我們千載之下還能夠親近他們。

  楊貴妃的熱鬧,我想是像一種陶瓷的湯壺,溫潤如玉的,在腳頭,裡面的水漸漸冷去的時候,令人感到溫柔的倔帳。蘇青卻是個紅泥小火爐,有它自己獨立的火,看得見紅焰焰的光,聽得見嘩栗剝落的爆炸,可是比較難伺候,添煤添柴,煙氣嗆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畫,畫著個老女僕,伸手向火。慘淡的隆冬的色調,灰褐,紫褐。她彎腰坐著,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爐四面八方包圍起來,圍裙底下,她身上各處都發出淒淒的冷氣,就像要把火爐吹滅了。由此我想到蘇青。整個的社會到蘇青那裡去取暖,撲出—陣陣的冷風——真是寒冷的天氣呀,從來沒這麼冷過!

  所以我同蘇青談話,到後來常常有點戀戀不捨的。為什麼這樣,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她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爽氣話也沒有的!甚至於我說出話來你都不一定立刻聽得懂。」那一半是因為方言的關係,但我也實在是遲鈍。我抱歉地笑著說:「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有什麼辦法呢?可是你知道,只要有多一點的時間,隨便你說什麼我都能夠懂得的。」她說:「是的。我知道……你能夠完全懂得的。不過,女朋友至多只能夠懂得,要是男朋友能夠安慰。」她這一類的雋語,向來是聽上去有點過分,可笑,仔細想起來卻是結實的真實。

  常常她有精彩的議論,我就說:「你為什麼不把這個寫下來呢?」她卻睜大了眼睛,很詫異似地,把臉色正了一正,說:「這個怎麼可以寫呢?」然而她過後也許想著,張愛玲說可以寫,大約不至於觸犯了非劄勿視的人們,因為,隔不了多少天,這一節意見還是在她的文章裡出現了。這我覺得很榮幸。

  她看到這篇文章,指出幾節來說:「這句話說得有道理。」我笑起來了:「是你自己說的呀——當然你覺得有道理了!」關於進取心,她說:「是的,總覺得要向上,向上,雖然很朦朧,究竟怎樣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你想,將來到底是不是要有一個理想的國家呢?」我說:「我想是有的。可是最俠最快也要許多年。即使我們看得見的話,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她歎息,說:「那有什麼好呢?到那時候已經老了。在太平的世界裡,我們變得寄人籬下了嗎?」

  她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臺上,驟然看到遠處的一個高樓,邊緣上附著一大塊服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地升起來了。我想著:「這是亂世。」晚煙裡,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障。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罷,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的。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然而我把這些話來對蘇青說,我可以想像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著我,一面聽,一面想:「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大概是藝術吧?」一看見她那樣的眼色,我就說不下去,笑了。

  (原刊1945年4月《天地》月刊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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