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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音樂(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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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想像多山多霧的蘇格蘭,遍山坡的heather(石楠屬植物),長長地像蓬籬,談紫的小花浮在上面像一層紫色的霧。空氣清揚寒冷。那種乾淨,只有我們的《詩經》裡有。 一般的爵士樂,聽多了使人覺得昏昏沉沉,像是起來得太晚了,太陽黃黃的,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沒有氣力,也沒有胃口,沒頭投腦。那顯著的搖擺的節拍,像給人捶腿似的,卻是非常舒服的。我最喜歡的一支歌是《本埠新聞裡的姑娘》,在中國不甚流行,大約因為立意新穎了一點,沒有通常的「六月」、「月亮」、「藍天」、「你」: 因為我想她,想那 本埠新聞裡的姑娘 想那粉紅紙張的 本埠新聞裡的 年輕美麗的黑頭發女人。 完全是大城市的小市民。 南美洲的曲子,如火如荼,是爛漫的春天的吵嚷。夏威夷音樂很單調,永遠是吉他的琮爭。仿佛在夏末秋初,席子要收起來了,控在竹竿上曬著,花格子的臺灣席,黃草席,風卷起的邊緣上有一條金黃的日色。人坐在地下,把草帽合在臉上打瞌盹。不是一個人——靠在肩上的愛人的鼻息咻咻地像理髮店的吹風。極單純的沉涵,如果不是非常非常愛著的話,恐怕要嫌煩,因為耗費時間的感覺太分明,使人發急。頭上是不知道倦怠的深藍的天,上下幾千年的風吹日照,而人生是不久長的,以此為永生的一切所激惱了。 中國的通俗音樂裡,大鼓書我嫌它太像賭氣,名手一口氣貫串奇長的句子,臉不紅,筋不爆,聽眾就專門要看他的臉紅不紅,筋爆不爆。《大西廂》費了大氣力描寫鶯鶯的思春,總覺得是京油子的耍貧嘴。 彈詞我只聽見過一次,一個瘦長臉的年輕人唱《描金風》,每隔兩句,句尾就加上極其肯定的「嗯,嗯,嗯,」每「嗯」一下,把頭搖一搖,像是咬著人的肉不放似的。對於有些聽眾這大約是軟性刺激。 比較還是申曲最為老實懇切。申曲裡表現「急急忙忙向前奔」,有一種特殊的音樂,的確像是慌慌張張,腳不點地,耳際風生。最奇怪的是,表現死亡,也用類似的調子,氣氛卻不同了。唱的是:「三魂渺渺,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七魄悠悠;閻王叫人三更死,並不留人,並不留人到五更!」成楞楞急雨樣的,平平的,重複又重複,倉皇,嘈雜,仿佛大事臨頭,旁邊的人都很緊張,自己反倒不知道心裡有什麼感覺——那樣的小戶人家的死,至死也還是有人間味的。 中國的流行歌曲,從前因為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嚨逼得尖而扁,無線電擴音機裡的《桃花江》聽上去只是「價啊價,嘰價價嘰家啊價……」外國人常常駭異地問中國女人的聲音怎麼是這樣的。現在好多了。然而中國的流行歌到底還是沒有底子,仿佛是決定了新時代應當有新的歌,硬給湊了出來的。所以聽到一兩個悅耳的調子像《薔薇處處開》,我就忍不住要疑心是從西洋或日本妙了來的。有一天深夜,遠處飄來跳舞廳的音樂,女人尖細的喉嚨唱著:「薔薇薔薇處處開!」諾大的上海,沒有幾家人家點著燈,更顯得夜的空曠。我房間裡倒還沒熄燈,一長排窗戶,拉上了暗藍的舊絲絨簾子,像文藝濫調裡的「沉沉夜幕」。絲絨敗了色的邊緣被燈光噴上了灰撲撲的談金色,簾子在大風裡蓬飄,街上急急駛過一輛奇異的車,不知是不是捉強盜,「嘩!嘩!」銳叫,像輪船的汽笛,淒長地,「嘩!嘩!……嘩!嘩!」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別離,命運性的決裂,冷到人心裡去。「嘩!嘩!」漸漸遠了。在這樣兇殘的,大而破的夜晚,給它到處開起薔薇花來,是不能想像的事,然而這女人還是細聲細氣很樂觀地說是開著的。即使不過是綢絹的薔薇,綴在帳頂、燈罩、帽檐、袖口、鞋尖、陽傘上,那幼小的圓滿也有它的可愛可親。 (原刊1944年11月《苦竹》月刊第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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