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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畫(2)


  我不喜歡《聖安東尼之誘感》,那似乎是他偏愛的題材,前後共畫過兩幅,前期的一張陰暗零亂,聖安東尼有著女人的乳房,夢幻中出現的女人卻像一匹馬,後期的一張則是淡而混亂。

  《夏之一日》抓住了那種永久而又暫時的,日光照在身上的感覺。水邊的小孩張著手,叉開腿站著,很高興的樣子,背影像個蛤蟆。大日頭下打著小傘的女人顯得可笑。對岸有更多的遊客,綠雲樣的樹林子,濺藍天窩著荷時邊的雲,然而熱,熱到極點。小船仍白帆發出熔鐵的光,船夫、工人都燒得焦黑。

  兩個小孩的肖像,如果放在一起看,所表現的人性的對比是可驚的。手托著頭的小孩,突出的腦門上閃著一大片光,一臉的聰明,疑問,調皮,刁潑,是人類最厲害的一部分在那裡往前掙。然而小孩畢竟是小孩,寬博的外套裡露出一點白襯衫,是那樣的一個小的白的,容易被摧毀的東西,到了一定的年紀,不安分的全都安分守已了,然面一下地就聽話的也很多,像這裡的另一個小朋友,一個光致致的小文明人,粥似地溫柔,那凝視著你的大眼睛,于好意之中未嘗沒有些小奸小壞,雖然那小奸小壞是可以完全被忽略的,因為他不中用,沒出息,三心兩意,歪著臉。

  在筆法方面,前一張似乎已經是簡無可簡了,但是因為要表示那小孩的錯雜的靈光,於大塊著色中還是有錯雜的筆觸。到了七年後的那張孩子的肖像,那幾乎全是大塊的平面了,但是多麼充實的平面!

  有個名叫「卻凱」的人(根據圖文翻譯出來,音恐怕不准),想必是賽尚的朋友,這裡共有他的兩張畫像。我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已經是老溯塗模樣,哆著嘴,婉著腿坐在椅上,一隻手搭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從頭頂到鞋襪,都用顫抖狐疑的光影表現他的畏怯、嘮叨、瑣碎。顯然,這人經過了許多事,可是不曾悟出一條道理來,因此很著慌,但同時自以為富有經驗,在年高德劭的石牌樓底下一立,也會教訓人了。這裡的諷刺並不缺少溫情,但在九中後的一張畫像裡,這溫情擴張開來,成為最細膩的愛撫。這一次他坐在戶外,以繁密的樹葉為背景,,樣是白頭發,瘦長條子,人顯得年青了許多。他對於一切事物以不明了而引起的惶恐,現在混成一片大的迷惑,因為廣大,反而平靜下來了,低垂的眼睛裡有那樣的憂傷,偶張,退休;擅進去的小嘴帶著微笑,是個愉快的早晨吧,在夏天的花園裡。這張圓一筆一筆裡都有愛,對於這人的,這人對於人生的留戀。

  對現代畫中誇張扭曲的線條感興趣的人,可以特別注意那只放大了的,去了主角的手。

  畫家的太大的幾張肖像裡也可以看得出有意義的心理變遷。最早的一張,是把傳統故事中的兩個戀人來作畫題的,但是我們參考後來的肖像,知道那女人的臉與他太戎有許多相似之處。很明顯地,這裡的主題就是畫家本人的戀愛。背景是羅曼蒂克的,湖岸上生著蘆葦一類的植物,清曉的陽光照在女人的白頭巾上,有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情味。女人把一隻手按在男人赤膊的肩頭,她本底於是淺簿的,她的善也只限於守規矩,但是戀愛的太陽照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在那一刹那變得寬厚聰明起來,似乎什麼都懂得了,而且感動得眼裡有淚光。畫家要她這樣,就使她成為這樣,他把自己反倒畫成一個被動的,附屬的,沒有個性的青年,垂著頭坐在她腳下,接受她的慈悲。他整個的形體仿佛比她小一號。

  賽尚的太太第一次在他畫裡出現,是這樣的一個方圓臉盤,有著微凸的大眼睛,一切都很談薄的少女,大約經過嚴厲的中等家庭教育,因此極掏謹,但在戀愛中感染了畫家的理想,把他們的關係神聖化了。

  她第二次出現,著實使人吃驚。想是多年以後了,她坐在一張烏雲似的赫赫展開的舊絨沙發上,低著頭縫衣服,眼泡突出,鼻子比以前尖削了,下巴更方,顯得意志堅強,鐵打的緊緊柬起的髮髻,洋鐵皮一般硬的衣領農袖,背後看得見房門,生硬的長方塊,門上安著鋇;牆上糊的花紙,紙上的花,一個個的也是小鐵十中架,鐵打的婦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耐——做一個窮藝術家的太太不是容易的吧?而這一切都是一點一點來的——人生真是可怕的東西呀!

  然而五年後賽尚又畫他的太太,卻是在柔情的頃刻間抓住了她。她披散著頭髮,穿的也許是寢衣,緞子的,軟而亮的寬條紋的直流,支持不住她。她偏著頭,沉沉地想她的心事,回億使她年輕了——當然中青人的跟睛裡沒有那樣的淒哀。為理想而吃苦的人,後來發現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面那一點又那麼渺茫,可是因為當中吃過苦、所保留的一點反面比從前好了,像遠處飄來的音樂,原來很單純的調子,混入了大地與季節的鼻息。

  然而這神情到底是暫時的。在另一張肖像裡,她頭髮看上去仿佛截短了,像個男孩子,臉面也使人想起一個飽經風霜的孩子,有一種老得太早了的感覺。下巴向前伸,那尖尖的半側面像個鏽黑的小洋刀,才切過蘋果,上面膩著酸汁。她還是微笑著,眼睛裡有慘淡的勇敢——逾當是悲壯的,但是悲壯是英雄的事,她只做得到慘淡。

  再看另一張,那更不愉快了。畫家的夫人坐在他的畫室裡,頭上斜吊著鮮豔的花布簾幕,牆上有日影,可是這裡的光亮不是她的,她只是廚房裡的婦人。她穿著油膩的黑色衣裳,手裡捏著的也許是手帕,但從她捏著它的姿勢上看來,那應當是一塊抹布。她大約正在操作,他叫她來做模特兒,她就像敷衍小孩子似的,來坐一會兒。這些年來她一直微笑著,現在這畫家也得承認了——是這樣的疲乏、粗矗、散漫的徽笑。那吃苦耐勞的臉上已經很少女性的成分了,一隻眉毛高些,好像是失望後的諷刺,實在還是極度熟悉之後的溫情。要細看才看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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