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張愛玲散文 | 上頁 下頁
談跳舞(4)


  提起東寶歌舞團,大家必定想起廣告上的短褲子舞女,歪戴著雞心形的小帽子。可是她們的西式跳舞實在很有限,永遠是一排人聯臂立正,向右看齊,屈起一膝,一踢一踢;嗆的一聲鑼響,把頭換一個方向,重新來過;進去換一套衣服,又重新來過。西式節目常常表演,聽說是因為中國觀眾特別愛看的緣故。我只喜歡她們跳自己的舞,有一場全體登臺,穿著明麗的和服,排起隊來,手搭在前面人的背上,趔趄著腳,碎步行走,一律把頭左右搖晃,活絡的頸於仿佛是裝上去的,整個地像小玩具,「絹制的人兒」。把女人比作玩具,是侮辱性的,可是她們這裡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好玩的東西,一顆頭可以這樣搖那樣搖——像小孩玩弄自己的腳趾頭,非常高興而且詫異。日本之于日本人,如同玩具盒的紙托子,挖空了地位,把小壺小兵嵌進去,該是小壺的是小壺,該是小兵的是小兵。從個人主義者的立場來看這種環境,我是不贊成的,但是事實上,把大多數人放進去都很合適,因為人到底很少例外,許多被認為例外或是自命為例外的,其實都在例內。社會生活的風格化,與機械化不同,來得自然,總有好處。由此我又想到日本風景畫裡點綴的人物,那決不是中國畫裡飄飄欲仙的漁翁或是拄杖老人,而是極家常的;過橋的婦女很可能是去接學堂裡的小孩。畫上的顏色也是平實深長的,藍塘綠柳樹,淡墨的天,風調雨顧的好年成,可是正因為天下太平,個個安分安己,女人出嫁,伺候丈夫孩子,梳一樣的頭,說一樣的客氣話,這裡面有一種壓抑,一種輕輕的哀怨,成為日本藝術的特色。

  東寶歌舞團還有一支舞給我極深的印象,「獅與蝶」。舞臺上的獅子由人扮,當然不會太寫實。中國的舞獅子與一般石獅子的塑像,都本像獅子而像叭兒狗,眼睛滾圓突出。我總疑心中國人見到的獅子都是進貢的,匆匆一瞥,沒看仔細,而且中國人不知為什麼特別喜歡創造怪獸,如同麒麟之類——其實人要創造,多造點房子瓷器衣料也罷了,造獸是不在行的。日本舞裡扮獅子的也好好地站著像個人,不過戴了面具,大白臉上塗了下垂的彩色條紋,臉的四周生著朱紅的鬃毛,腦後拖著蓬鬆的大紅尾巴,激動的時候甩來甩去。「獅與蝶」開始的時候,深山裡一群蝴蝶在跳舞,兩頭獅子在正中端坐,鑼鼓聲一變,獅子甩動鬃尾立起來了,的確有獅子的感覺,蝴蝶紛紛驚散;像是在夢幻的邊緣上看到的異像,使人感到華美的,玩具似的恐怖。

  這種恐怖是很深很深的小孩子的恐怖。還是日本人頂懂得小孩子,也許因為他們自己也是小孩。他們最偉大的時候是對小孩說話的時候。中國人對小孩的態度很少得當的。外國人老法一點的是客氣而疏遠,父母子女仿佛是事務上的結合,以冷談的禮貌教會了小孩子說:「我可以再吃一片嗎?我可以帶小熊睡覺嗎?」新法的父親未結婚先就攻讀兒童心理學,研究得越多越發慌,大都偏於放縱,「親愛的,請不要毀壞爸爸的書,」那樣懇求著;吻他早安,吻他晚安,上學吻他,下課吻他。兒歌裡說,「小女孩子是什麼做成的?糖與香料,與一切好東西。」可是兒童世界並不完全是甜甜蜜蜜,光明玲斑,「小朋友,大家攙著手」那種空氣。美國有一個革命性的美術學校,鼓勵兒童自由作畫,特殊的作品中有一張人像,畫著個爛牙齒戴眼鏡的壞小孩,還有一張,畫著紅紫的落日的湖邊,兩個團頭團腦的陰黑的鬼;還有一張,全是重重疊疊的小手印子,那真是可怕的。

  日本電影《狸官歌聲》裡面有個女仙,白木蓮老樹的精靈,穿著白的長衣,分披著頭髮,蒼白的,太端正的蛋形小臉,極高極細的單調的小嗓子,有大段說白,那聲音儘管嬌細,聽了叫人背脊上一陣陣發冷。然而確實是仙不是鬼,也不是女明星,與《白雪公主》卡通片裡葡萄於廣告式的仙女也大不相同。神怪片《狸宮歌聲》與狄斯耐的卡通同是幻麗的童話,狄斯耐的《白雪公主》與《木偶奇遇記》是大人在那裡卑躬屈節討小孩喜歡,在《狸宮歌聲》裡我找不出這樣的痕跡。

  有一陣子我常看日本電影,最滿意的兩張是《狸宮歌聲》(原名《狸禦殿》)與《舞城秘史》(原名《阿波之踴》)。有個日本人藐視地笑起來說前者是給小孩子看的,後者是給沒受過教育的小姐們看的,可是我並不覺得慚愧。《舞城秘史》的好,與它的傳奇性的愛仇交織的故事絕不相干。固然故事的本身也有它動人之點,父親被迫將已經定了親的女兒送給有勢力的人作妄,辭別祖先。父親直挺挺跪著,含著眼淚,顫聲訴說他的不得已,女兒跪在後面,只是俯憂不動,在那寒冷的自格扇的小小的廳堂裡,有一種綿綿不絕的家族之情。未婚夫回來報仇,老僕人引她去和他見一面,半路上她忽然停住了,低著頭,背過身去。僕人為難地喚著「小姐……小姐……」她只是低徊著。僕人說:「……在那邊等著呢。」催了又催,她才委委屈屈前去。未婚夫在沙灘上等侯,歷盡千辛萬苦冒險相會,兩人竟沒有面對面說一句知心話;他自管自向那邊走去,感慨地說:「真想不到還有今天這一面……」她默默地在後面跟隨,在海邊銀灰色的天氣裡。他突然旋過身來,她卻又掉過身去往回走,垂著頭徐徐在前走,他便在後面遠遠跟著;最近中國話劇的愛情場面裡可以看到類似的纏綿的步子,一個走,一個跟,盡在不言中。或是烈士烈女,大義凜然地往前踏一步,膽小如鼠的壞蛋便嚇得往後退一步,目中無人地繼續往前走,他便連連後退,很有跳舞的意昧了。

  《舞城秘史》以跳舞的節日為中心,全城男女老少都在耀眼的灰白的太陽下舒手探腳百般踢跳,唱著:「今天是跳舞的日子!誰不跳舞的是呆子!」許是光線太強的緣故,畫面很淡,迷茫地看見花衣服格子布衣服裡冒出來的狂歡的肢體脖項,女人油頭上的梳子,老人顛動著花白的髻,都是淡淡的,無所謂地方色彩,只是人……在人叢裡,英雄抓住了他的仇人,一把捉住衣領,細數罪狀,說了許多「怎麼也落在我手裡」之類的話,用日文來說,分外地長。跳舞的人們不肯做他的活動背景,他們不像好萊塢歌舞片裡如林的玉腿那麼服從指揮——潮水一般地湧上來,淹沒了英雄與他的恩仇。畫面上只看見跳舞,跳舞,耀眼的太陽下耀眼的灰白的旋轉。再拍到英雄,英雄還在那裡和他的仇人說話,不知怎麼一來仇人已經倒在地下,被殺死了。拿這個來做傳奇劇的收梢,真太沒勁了,簡直滑稽——都是因為跳舞。

  (原刊1944年11月《天地》月刊第14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