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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跳舞(2)


  最快樂的時候也還是不准,不准,一百個不准。大敞著飯堂門,開著留聲機,外面陡地下起雨來,啪啪的大點打在水門汀上,一打一個烏痕。俄國女孩納塔麗亞跟著唱片唱:「我母親說的,我再也不能……」兩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來了。大家笑著喊:「納塔麗亞,把耳朵動給我們看!」納塔麗亞的耳朵會動。她和她嬸婉瑪麗亞都是孤兒,給個美國太太揀去,養到五六歲,大人回國去,又把她們丟給此地的修道院。在美國人家裡似乎是非常享福的,自己也不明白怎樣會落到這淒慘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許做聲,從腥氣的玻璃杯裡喝水,麵包上敷一層極薄的談紅果醬,背誦經文,每次上課下課全班紳絛下跪做禱告。納塔麗亞蒼白的小長臉上,綠眼睛狹窄地一笑,顯得很皮賴。像普通的爛汙的俄國女人,她脾氣好而邀通,常常挨打,她婉婉瑪麗亞比較懂事,對上頭人知道恭順,可是大藍眼睛裡也會露出鈍鈍的狠毒。瑪麗亞生著美麗的小凸臉,才來的時候,聽說有一頭的金黃鬈髮,垂到腳跟,修道院的尼僧因為梳洗起來太麻煩,給她剪了去。

  有一次我們宿舍裡來過賊,第二天早上發現了,女孩們興奮地樓上樓下跑,整個的暑假沒有這麼自由快樂過。她們擁到我房門口問:「愛玲小姐,你丟了什麼嗎?」充滿了希望,仿佛應當看見空房間。我很不安地說沒丟什麼。

  還有個暹羅①女孩子瑪德蓮,家在盤穀,會跳他們家鄉祭神的舞,纖柔的棕色手腕,折斷了似地別到背後去。廟宇裡的舞者都是她那樣的十二三歲的女孩,尖尖的棕黃臉刷上白趟,臉是死的,然而下面的腰腿手臂各有各的獨立的生命,翻過來,拗過去,活得不可能,各自歸榮耀給它的神。然而家鄉的金紅焰赫的神離這裡很遠了。瑪德鏈只得盡力照管自己,成為狡黠的小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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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暹羅,泰國的舊稱。下文中的盤穀,即曼￿(Bangkk),泰國的首都。

  除開這些孩子,我們自己的女同學,馬來亞來的華僑,大都經過修道院教育。談黑臉,略有點跑牙的金桃是嬌生慣養的,在修道院只讀過半年書,吃不了苦。金桃學給大家看馬來人怎樣跳舞的:男女排成兩行,搖擺著小步小步定,或是僅只謠擺;女的捏著大手相子悠悠揮灑,唱道:「沙揚啊!沙揚啊!」抄揚是愛人的意思;歌聲因為單調,更覺得太平美麗。那邊的女人穿洋裝或是短襖長褲,逢到喜慶大典才穿旗袍。城中只有一家電影院,金桃和其他富戶的獨娘每晚在戲園子裡遇見,看見小婉妹穿著洋裝,嘴裡並不做聲,急健在開演前趕回家去換了洋裝再來。她生活裡的馬來亞是在蒸網的野蠻的底於上盞一層小家氣的文明,像一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蓋住了頭,蓋不住腳。

  從另一個市鎮來的有個十八九歲的腦娘,叫做月女,那卻是非常秀麗的,潔白的圓圓的臉,雙眼皮,身材微豐。第一次見到她,她剛到香港,在宿舍的浴室裡洗了澡出來,痱子粉噴香,新換上白底小花的睡衣,胸前接著小銀十字架,含笑鞠躬,非常多禮。她說:「這裡真好。在我們那邊的修道院裡讀書的時候,洗澡是大家一同洗的,一個水門汀的大池子,每人發給一件白罩衫穿著洗澡。那罩衫的式樣……」她掩著臉吃吃笑起來,仿佛是難以形容的。「你沒看見過那樣子——背後開條縫,寬大得像蚊帳。人站在水裡,把罩衫擼到膝蓋上,偷偷地在罩衫底下擦肥皂。真是……」她臉上時常有一種羞恥傷慟的表情,她那清秀的小小的風眼也起了紅鏽。她又說到那修道院,園子裡生著七八丈高的筆直的椰子樹,馬來小孩很快地盤呀盤,就爬到頂上采果子了,簡直是猴子。不知為什麼,就說到這些事她臉上也帶著羞恥傷慟不能相信的神氣。

  她父親是商人,好容易發達了,蓋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進去住不了多時,他忽然談上了個不正經的女人,把家業拋荒了。

  「我們在街上遇見她都遠遠地吐口唾沫。都說她一定是懂得巫魘的。」

  「也許……不必用巫魘也能夠……」我建議。

  「不,一定是巫魘!她不止三十歲了,長得又沒什麼好。」

  「即使過了三十歲,長得又不好,也許也……」

  「不,一定是巫魘,不然他怎麼那麼昏了頭,回家來就打人——前兩年我還小,給他抓住了辮子把頭往牆上撞。」

  會妖法的馬來人,她只知道他們的壞。「馬來人頂壞 !騎腳踏李上學去,他們就喜歡追上來撞你一撞!」

  她大哥在香港大學讀書,設法把她也帶出來進大學。打仗的時候她哥哥囑託炎櫻與我多多照顧她,說:「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她常常想到被強姦的可能,整天整夜想著,臉色慘白浮腫。可是有一個時期大家深居簡出,不大敢露面,只有她一個人倚在陽臺上看排隊的兵走過,還大驚小怪叫別的女孩子都來看。

  她的空虛是像一間空關著的,出了黴蟲的白粉牆小房間,而且是陰天的小旅館——華僑在思想上是無家可歸的,頭腦簡單的人活在一個並不簡單的世界裡,沒有背景,沒有傳統,所以也沒有跳舞。月女她倒是會跳交際舞的,可是她只肯同父親同哥哥跳。

  在上海的高尚仕女之間,足尖舞被認為非常高級的藝術。曾經有好幾個朋友這樣告訴我:「……還有那顏色!單為了他們服裝佈景的顏色你也得去看看!那麼鮮明——你一定喜歡的。」他們的色彩我並不喜歡,因為太在意想中。陰森的盜窟,照射著藍光,紅頭巾的海盜,激驚的難女穿著白抱,回教君王的妖紀,黑紗衫上釘著蛇鱗亮片。同樣是廉價的東西,這還不及我們的香煙畫片來得親切可念,因為不是我們的。後宮春色那一幕,初開幕的時候,許多舞女扮出各種姿態,凝住不動,嵌在金碧輝煌的佈景裡,那一刹那的確有點像中古時代僧侶手抄書的插畫,珍貴的「泥金手稿」,細碎的金色背景,肉紅的人,大紅,粉藍的點綴。但是過不了一會,舞女開始跳舞,空氣即刻一變,又淪為一連串的香煙畫片了。我們的香煙畫片,我最喜歡它這一點;富麗中的寒酸。畫面用上許多金色,凝妝的美人,大喬二喬,立在潔淨發光的方磚地上,旁邊有朱漆大柱,錦繡簾幕,但總覺得是窮人想像中的富貴,空氣特別清新。我喜歡反高潮——豔異的空氣的製造與突然的跌落,可以覺得傳奇裡的人性呱呱啼叫起來。可是足尖舞裡的反高潮我不能夠原諒;就坐在最後一排也看得見俄羅斯舞女大腿上畸形發達的球狀的筋,那緊硬臃腫的白肉。也替她們擔憂,一個不小心,落腳太重,會咚地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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