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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宗教(2)


  為什麼對棺材這麼感興趣

  死後既可另行投胎,可見靈魂之於身體是有獨立性的,軀殼不過是暫時的,所以中國神學與埃及神學不同,不那麼注意屍首。然則為什麼這樣地重視棺材呢?不論有多大的麻煩與花費,死在他鄉的人,靈樞必須千里迢迢運回來葬在祖墓上。

  中國的棺材,質地越好越沉重。制造材的本意是要四人至六十四或更多的人來扛抬的,因此停靈的房屋如果失了火,當前的問題十分巡航痛苦,死者的家屬只有一個救急的辦法,臨時在地上挖個洞,將棺材掩埋妥當,然後再逃命。普遍的墓地力求其溫暖乾燥,假如發現墓裡潮濕,有風,出螞蟻,子孫心裡是萬萬過不去的。於是風水之學滋長加繁,專門研究祖墓的情形與環境對於子孫運命的影響。

  對於父母遺體過度的關切,唯一的解釋是:在中國,為人於的感情有著反常的發展。中國人傳統上虛擬的孝心是一種偉大的,吞沒一切的熱情;既然它是唯一合法的熱情,它的畸形發達是與他方面的沖淡平靜完全失去了比例的。模範兒子以食人者熱烈的犧牲方式,割股撮湯喂給生病的父母吃。這一類的行為,普遍只有瘋狂地戀愛著的人才做得出。由此類推,他們對於父母死後的安全舒適,關心到神經過敏的程度,也是意料中的事了。

  為自己定做棺材,動機倒不見得是自我戀而是合實際的遠慮。農業社會中的居民儲藏一切的生活必需品,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中國的富人常被形容為「米爛陳倉」。在過去,在一個較有餘裕的時代,壽衣壽材都是家常必備的東西,總歸有一天用得著的。

  斤斤於物質上為亡人謀福利,也不是完全無意義的,因為受審判的靈魂在投生之前也許有無限制的耽延。從前有過一番爭論,不能決定過渡時期的鬼魂是附在墓上還是神主牌上。

  中國宗教的織造有許多散亂的線,有時候又給接上了頭。譬如說,定命論與「善有善報」之說似乎是衝突的,但是後來加入了最後一分鐘的補救,兩者就沒有什麼不調和了。命中無于的老人,積德的結果,姨太太給他添了雙胞胎;奄奄一息的人,壽命給延長了十年二十年,不通的學童考試及格……

  好死與橫死

  中國人對於各種不同的死有各種不同的看法。訃聞裡的典型詞句描摹了最理想的結束:「壽終正寢」。死因純粹是歲數關係,而且死在正房裡,可見他是一家之主,有人照應,有人舉哀。中國人雖然考究怎樣死,有些地方卻又很隨便,棺材頭上刻著生動美麗的「呂布戲貂蟬」,大出喪的音樂隊吹打著「蘇三不要哭」。

  中國人說一個人死了,就說他「仙逝」,或是「西逝」(到印度,釋迎牟尼的原籍),又稱棺材為「壽器」。加上了這樣輕描跋寫愉快的塗飾,普通的病死比較容易被接受了,可是凶死還是被認為可怕的。不得好死的人沒有超生的機會,非要等到另有人遇到同樣的不幸,來做他的替身。於是急於投生的鬼不揮手段誘人自殺。有誰心境不佳,鬼便發現了他的可能性。

  如果它當初是吊死的,它就在他眼前掛下個繩圈,圈子裡望進去仿佛是個可愛的花園。人把頭往裡一伸,繩圈立即收縮。

  死於意外,也是同樣情形。假使有一輛汽車在某一個地點撞壞了,以後不斷的就有其他的汽車在那裡撞壞。高橋的游泳場是出了名的每年都有溺斃的人。鬼們似乎為殘酷的本能所支配,像蜘蛛與猛獸。

  非人的騙子

  中國人將精靈的世界與下等生物聯繫在一起。狐仙、花妖木魅,都是處於人類之下而不肯安分,妄想越過自然進化的階段,修到人身——最可羡慕的生存方式是人類的。因為最完全。有志氣的動植物對於它們自己的貧窮愚魯感到不滿,不得不挺而走險,要得到一點人氣,惟有偷竊。它們化作美麗的女人,吸收男子的精液。人的世界與鬼魅世界交豆疊印,佔有同一的空間與時間,造成了一個擁擠的宇宙。欺軟怕硬的鬼怪專門魍惑倒運的人,身體哀徽,精神不振的,但是遇見了走運的人,正直的人,有官銜的人,它們總是躲得遠遠的。人們生活在極度的聯合高壓下——社會的制裁加上蔭曹的制裁加上無數的虎視耽既在旁乘機而人的貪婪勢利的精靈。然而一個有思想的人倒也不必懼怕妖魅,因為它們的是一種較軟弱、暗淡、沖薄的生存方式。許多故事說到亡夫怎樣可憐地阻止妻子再嫁,在花轎左右嗚嗚地哭,在新房裡哭到天明,但也無用。同時,神仙的生活雖然在某種方面是完美的,也還不及人生——比較單調,有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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