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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華麗緣】

  正月裡鄉下照例要做戲。這兩天大家見面的招呼一律都由「吃飯了沒有?」變成了「看戲文去啊?」閔少奶奶陪了我去,路上有個老婦人在渡頭洗菜,閔少奶奶笑吟吟的大聲問她:「十六婆婆,看戲文去啊?」我立刻擔憂起來,怕她回答不出,因為她那樣子不像是花得起娛樂費的。她穿著藍一塊白一塊的衲襖,蹲在石級的最下層,臉紅紅的,抬頭望著我們含糊地笑著。她的臉型短而凹,臉上是一種風乾了的紅笑——一個小姑娘羞澀的笑容放在烈日底下曬乾了的。閔少奶奶一徑問著:「去啊?」老婦人便也答道:「去嘔!你們去啊?」閔少奶奶便又親熱地催促著:「去啊?去啊?」說話間,我們業已走了過去,度過高高低低的黃土隴,老遠就聽見祠堂裡「哐哐哐哐」鑼鼓之聲。新搭的蘆席棚上貼滿了大紅招紙,寫著許多香豔的人名:「竺麗琴,尹月香、樊桂蓮。」而對著隆冬的淡黃田地,那紅紙也顯得是「寂寞紅」,好像擊鼓催花,迅即花開花落。

  惟其因為是一年到頭難得的事,鄉下人越發要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眾口一詞都說今年這班子蹩腳,表示他們眼界高,看戲的經驗豐富。一個個的都帶著懶洋洋冷清清的微笑,兩手攏在袖子裡,惟恐人家當他們是和小孩子們一樣的真心喜歡過年。開演前一天大家先去參觀劇場,提起那戲班子都搖頭。惟有一個負責人員,二、三十歲年紀,梳著西式分頭,小長臉,酒糟鼻子,學著城裡流行的打扮,穿著栗色充呢長袍,頸上圍著花格子小圍巾,他高高在上騎在個椅子背上,代表官方發言道:「今年的班子,行頭是好的——班子是普通的班子。可是我說,真要是好的班子,我們榴溪這地方也請不起!是嘔?」雖不是對我說的,我在旁邊早已順帶地被折服了,他兀自心平氣和地翻來覆去說了七、八遍:「班子我沒看見,不敢說『好』的一個字。行頭是好的!班子呢是普通的班子。」

  閔少奶奶對於地方戲沒什麼興趣,家下人手又缺,她第二天送了我便回去了。這舞臺不是完全露天的,只在舞臺與客座之間有一小截地方是沒有屋頂。台頂的建築很花俏,中央陷進去像個六角冰紋乳白大碗,每一隻角上梗起了棕色陶器粗棱。戲臺方方的伸出來,盤金龍的黑漆柱上左右各黏著一份「靜」與「特等」的紙條。右邊還高掛著一個大自鳴鐘。臺上自然有張桌子,大紅平金桌圍。場面上打雜的人便籠手端坐在方桌上首,比京戲裡的侍役要威風得多。他穿著一件灰布大棉袍,大個子,灰色的大臉,像一個陰官,肉眼看不見的,可是冥冥中在那裡監督著一切。

  下午一兩點鐘起演。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舞臺上有真的太陽,奇異地覺得非常感動。繡著一行行湖色仙鶴的大紅平金帳幔,那上面斜照著的陽光,的確是另一個年代的陽光。那繡花簾幔便也發出淡淡的腦油氣,沒有那些銷洋莊的假古董那麼乾淨。我想起上海我們家附近有個賣雜糧的北方鋪子。他們的麵粉綠豆赤豆,有的裝在口袋裡,屜子裡,玻璃格子裡,也有的盛在大磁瓶裡,白磁上描著五彩武俠人物,瓶上安著亭亭的一個蓋,磁蓋上包著老藍布沿邊(不知怎麼做上去的),裡面還襯著層棉花,使它不透氣。襯著這藍布墊子,這瓶就有了濃厚的人情味。這戲臺上佈置的想必是個中產的仕宦人家的上房,但是房間裡一樣還可以放著瓶瓶罐罐,裡面裝著喂雀子的小米,或是糖蓮子。可以想像房間裡除了紅木家具屏風字畫之外還有馬桶在床背後。烏沉沉的垂著湘簾,然而還是滿房紅焰焰的太陽影子。彷佛是一個初夏的上午,在一個興旺的人家。

  一個老生坐在正中的一把椅子上,已經唱了半天了。他對觀眾負有一種道義上的責任,生平所作所為都要有個交代。我雖聽不懂,總疑心他在忠君愛國之外也該說到賺錢養家的話,因為那唱腔十分平實。老生是個闊臉的女孩子所扮,雖然也掛著烏黑的一部大鬍鬚,依舊濃妝豔抹,塗出一張紅粉大面。天氣雖在隆冬,看那臉色總似乎香汗淫淫。他穿的一件敝舊的大紅金補服,完全消失在大紅背景裡——本來,他不過是小生的父親,一個淒慘的角色。

  他把小生喚出來,吩咐他到姑母家去住一晌,靜心讀書,衙門裡大約過於吵鬧。小生的白袍周身繡藍鶴,行頭果然光鮮。他進去打了個轉身,又換了件檸檬黃滿繡品藍花鳥的長衣,出門作客,拜見姑母。坐下來,便有人護惜地替他把後襟掀起來,高高搭在椅背上,台下一直可以看見他後身大紅袴子的白袴腰與黑隱隱的汗衫。姑侄正在寒暄敘話,小姐上堂來參見母親,一看見公子有這般美貌,頓時把臉一呆,肩膀一聳,身子向後一縮,由拍板連打了兩個噎。然後她笑逐顏開,媚眼水淋淋的一個一個橫拋過來;情不自禁似的,把她豐厚的肩膀一抬一抬。得空向他定睛細看時,卻又吃驚,又打了兩個噎。觀眾噗嗤噗嗤笑聲不絕,都說:「怎這麼難看相的?」又道:「怎麼這班子裡的人一個個的面孔都這麼難看?」又批評「腰身哪有這麼粗的?」

  我聽了很覺刺耳,不免代她難過,這才明白中國人所謂「抛頭露面」是怎麼一回事。其實這旦角生得也並不醜,厚敦敦的方圓臉,杏子眼,口鼻稍嫌笨重鬆懈了些;腮上倒是一對酒渦,粉荷色的面龐像是吹脹了又用指甲輕輕彈上兩彈而僥倖不破。頭髮仿照時行式樣,額前堆了幾大堆;臉上也為了趨時,胭脂搽得淡淡的。身穿鵝黃對襟衫子,上繡紅牡丹,下面卻是草草系了一條舊白布裙。和小生的黃袍一比,便給他比下去了。一幕戲裡兩個主角同時穿黃,似乎是不智的,可是在那大紅背景之前,兩個人神光離合,一進一退,的確像兩條龍似的,又像是端午節鬧龍舟。

  經老夫人介紹過了,表兄妹竟公然調起情來,一問一答,越挨越近。老夫人插身其間,兩手叉腰,歪著頭眱著他們,從這個臉上看到那個臉上。便不是宦人,就是鄉下的種田人家,也絕沒有這樣的局面。這老夫人若在京戲裡,無論如何對她總有相當的敬意的;紹興戲卻是比較任性的年輕人的看法,很不喜歡她。天曉得,她沒有給他們多少阻礙,然而她還是被抹了白鼻子,披著一綹長髮如同囚犯,腦後的頭髮膠成一隻尖翹的角,又像個顯靈的鬼;穿的一身汙舊的大紅禮服也和椅帔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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