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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大衣,試樣子的時候,要炎櫻幫著看看。我們三個人一同到那時裝店去,炎櫻說:「線條簡單的于她最相宜,」把大衣上的翻領首先去掉,裝飾性的折襇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頭過度的墊高也減掉。最後,前面的一排大鈕扣也要去掉,改裝暗鈕。蘇青漸漸不以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說道:「我想……鈕扣總要的罷?人家都有的!沒有,好像有點滑稽。」

  我在旁邊笑了起來,兩手插在雨衣袋裡,看著她。鏡子上端的一盞燈,強烈的青綠的光正照在她臉上,下面襯著寬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幢幢的,更顯明地看見她的臉,有一點慘白。她難得有這樣靜靜立著,端相她自己,雖然微笑著,因為從來沒這麼安靜,一靜下來就像有一種悲哀,那緊湊明倩的眉眼裡有一種橫了心的鋒棱,使我想到「亂世佳人」。

  蘇青是亂世裡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願意有所依附;只要有個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紅樓夢」的孫媳婦那麼辛苦地在旁邊照應著,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她的家族觀念很重,對母親,對弟妹,對伯父,她無不盡心幫助,出於她的責任範圍之外。在這不可靠的世界裡,想要抓住一點熟悉可靠的東西,那還是自己人。她疼小孩子也是因為「與其讓人家占我的便宜,寧可讓自己的小孩占我的便宜。」她的戀愛,也是要求可信賴的人,而不是尋求刺激。她應當是高等調情的理想對象,伶俐倜儻,有經驗的,什麼都說得出,看得開,可是她太認真了,她不能輕鬆。也許她自以為是輕鬆的,可是她馬上又會怪人家不負責。這是女人的矛盾麼?我想,倒是因為她有著簡單健康的底子的緣故。

  高級調情的第一個條件是距離——並不一定指身體上的。保持距離,是保護自己的感情,免得受痛苦。應用到別的上面,這可以說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結果生活得輕描淡寫的,與生命之間也有了距離了。蘇青在理論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蘇青來提倡距離,本來就是笑話,因為她是那樣的一個興興轟轟火燒似的人,她沒法子伸伸縮縮,寸步留心的。

  我純粹以寫小說的態度對她加以推測,錯誤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只能做到這樣。

  有一次我同炎櫻說到蘇青,炎櫻說:「我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總覺得他們不欠她什麼,同她一起很安心。」然而蘇青認為她就吃虧在這裡。男人看得起她,把她當男人看待,凡事由她自己負責。她不願意了,他們就說她自相矛盾,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舊式女人的權利她也要。這原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劇,可是蘇青我們不能說她是自取其咎。她的豪爽是天生的。她不過是一個直截的女人,謀生之外也謀愛,可是很失望,因為她看來看去沒有一個人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樣地也壞。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面,輕易把人幻想得非常崇高,然後很快地又發現他卑劣之點,一次又一次,憧憬破滅了。

  於是她說:「沒有愛,」微笑的眼睛裡有一種藐視的風情。但是她的諷刺並不徹底,因為她對於人生有著太基本的愛好,她不能發展到刻骨的諷刺。

  在中國現在,諷刺是容易討好的。前一個時期,大家都是感傷的,充滿了未成年人的夢與歎息,雲裡霧裡,不大懂事。一旦懂事了,就看穿一切,進到諷刺。喜戲而非諷刺喜劇,就是沒有意思,粉飾現實。本來,要把那些濫調的感傷清除乾淨,諷刺是必須的階段,可是很容易停留在諷刺上,不知道在感傷之外還可以有感情。因為滿眼看到的只是殘缺不全的東西,就把這殘缺不全認作真實——性愛就是性行為;原始的人沒有我們這些花頭不也過得很好的麼?是的,可是我們已經文明到這一步,再想退保獸的建康是不可能的了。

  從前在學校裡被逼著念聖經,有一節,記不清楚了,彷佛是說,上帝的奴僕各自領了錢去做生意,拿得多的人,可以獲得更多;拿得少的人,連那一點也不能保,上帝追還了錢,還責罰他。當時看了,非常不平。那意思實在很難懂,我想在這裡多解釋兩句,也還怕說不清楚。總之,生命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願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

  有一陣子,外間傳說蘇青與她離了婚的丈夫言歸於好了。我一向不是愛管閒事的人,聽了卻是很擔憂。後來知道完全是謠言,可是想起來也很近情理,她起初的結婚是一大半家裡做主的,兩人都是極年輕,一同讀書長大,她丈夫幾乎是天生在那裡,無可選擇的,兄弟一樣的自己人。如果處處覺得,「還是自己人!」那麼對他也感到親切了,何況他們本來沒有太嚴重的合不來的地方。然而她的離婚不是賭氣,是仔細想過來的。跑出來,在人間走了一趟,自己覺得無聊,又回去了,這樣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蘇青是受不了的。她會變得喑啞了,整個地消沉下去。所以我想,如果蘇青另外有愛人,不論是為了片刻的熱情還是經濟上的幫助,總比回到她丈夫那裡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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