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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我寫到的那些人,他們有什麼不好我都能夠原諒,有時候還有喜愛,就因為他們存在,他們是真的。可是在日常生活裡碰見他們,因為我的幼稚無能,我知道我同他們混在一起,得不到什麼好處的,如果必須有接觸,也是斤斤較量,沒有一點容讓,總要個恩怨分明。但是像蘇青,即使她有什麼地方得罪我,我也不會記恨的。——並不是因為她是個女人。她起初寫給我的索稿信,一來就說「叨在同性」,我看了總要笑。——也不是因為她豪爽大方,不像女人。第一,我不喜歡男性化的女人,而且根本,蘇青也不是男性化的女人。女人的弱點她都有,她很容易就哭了,多心了,也常常不講理。譬如說:前兩天的對談會裡,一開頭,她發表了一段意見關於婦女職業。「雜誌」方面的人提出了一個問題,說:「可是——」她凝思了一會,臉色慢慢地紅起來,忽然有一點生氣了,說:「我又不是同你對談——要你說我做什麼?」大家哄然笑了,她也笑。我覺得這是非常可愛的。

  即使在她的寫作裡,她也沒有過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過是常識——雖然常識也正是難得的東西。她與她丈夫之間,起初或者有負氣,到得離婚的一步,卻是心平氣和,把事情看得非常明白簡單。她丈夫並不壞,不過就是個少爺。如果能夠一輩子在家裡做少爺少奶奶,他們的關係是可以維持下去的。然而背後的社會制度的崩壞,暴露了他的不負責。他不能養家,他的自尊心又限制了她職業上的發展。而蘇青的脾氣又是這樣,即使委曲求全也弄不好的了。只有分開。這使我想起我自己,從父親家裡跑出來之前,我母親秘密傳話給我:「你仔細想一想。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你要吃得了這個苦,沒有反悔的。」當時雖然被禁錮著,渴想著自由,這樣的問題也還使我痛苦了許久。後來我想,在家裡,儘管滿眼看到的是銀錢進出,也不是我的,將來也不一定輪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後幾年的求學的年齡反倒被耽擱了。這樣一想,立刻決定了。這樣的出走沒有一點慷慨激昂。我們這時代本來不是羅曼蒂克的。

  生在現在,要繼續活下去而且活得稱心,真是難,就像「雙手擘開生死路」那樣的艱難巨大的事,所以我們這一代的人對於物質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夠多一點明瞭與愛悅,也是應當的。而對於我,蘇青就象徵了物質生活。

  我將來想要一間中國風的房,雪白的粉牆,金漆桌椅,大紅椅墊,桌上放著豆綠糯米磁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團,每一隻上麵點著個胭脂點。中國的房屋有所謂「一明兩暗」,這當然是明間。這裡就有一點蘇青的空氣。

  這篇文章本來是關於蘇青的,卻把我自己說上許多,實在對不起得很,但是有好些需要解釋的地方,我只能由我自己出發來解釋。說到物質,與奢侈享受似乎是不可分開的。可是我覺得,刺激性的享樂,如同浴缸裡淺淺地放了水,坐在裡面,熱氣上騰,也感到昏蒙的愉快,然而終究淺,即使躺下去,也沒法子淹沒全身。思想複雜一點的人,再荒唐,也難求得整個的沉湎。也許我見識得不夠多,所以這樣想。

  我對於聲色犬馬最初的一個印象,是小時候有一次,在姑姑家裡借宿,她晚上有宴會,出去了,剩我一個人在公寓裡對門的逸園跑狗場,紅燈綠燈,數不盡的一點一點,黑夜裡,狗的吠聲似沸,聽得人心裡亂亂地。街上過去一輛汽車,雪亮的車燈照到樓窗裡來,黑房裡家具的影子滿房跳舞,直飛到房頂上。

  久已忘記了這一節了。前些時有一次較緊張的空襲,我們經濟力量夠不上避難,(因為逃難不是一時的事,卻是要久久耽擱在無事可做的地方。)轟炸倒是聽夫由命了,可是萬一長期地斷了水,也不能不設法離開這城市。我忽然記起了那紅綠燈的繁華,雲裡霧裡的狗的狂吠。我又是一個人坐在黑房裡,沒有電,磁缸裡點了一支白蠘燭,黃磁缸上凸出綠的小雲龍,靜靜含著圓光不吐。全上海死寂,只聽見房間裡一隻鐘滴答滴答走。蠟燭放在熱水汀上的一塊玻璃板上,隱約照見熱水汀管子的撲落,撲落上一個小箭頭指著「開」,另一個小箭頭指著「關」,恍如隔世。今天的一份小報還是照常送來的,拿在手裡,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是親切、傷慟。就著燭光,吃力地讀著,什麼郎什麼翁,用我們熟悉的語調說著俏皮話,關於大餅,白報紙,暴發戶,慨歎著回憶到從前,三塊錢叫堂差的黃金時代。這一切,在著的時候也不曾為我所有,可是眼看它毀壞,還是難過的——對於千千萬萬的城裡人,別的也沒有什麼了呀!

  一隻鐘滴答滴答,越走越響。將來也許整個的地面上見不到一隻時辰鐘。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聽見鐘擺的滴答,那一定又驚又喜——文明的節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劃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挑花?十字布上挑花,我並不喜歡,繡出來的也有小狗,也有人,都是一曲一曲,一格一格,看了很不舒服。蠻荒的日夜,沒有鐘,只是悠悠地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日子過得像軍窖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暈,那倒也好。

  我於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滿了計劃的。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我真的發憤用功了,連得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我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有一個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然後戰爭來了,學校的文件紀錄統統燒掉,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註定了要被打翻的罷?在那邊三年,于我有益的也許還是偷空的遊山玩水,看人,談天,而當時總是被逼迫著,心裡很不情願,認為是糟蹋時間。我一個人坐著,守著蠟燭,想到從前,想到現在,近兩年來孜孜忙著的,是不是也註定了要被打翻的——我應當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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