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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救世工作體育化

  至於好動的年輕人,他們暫時出世一下,求得知識與權力,再回來的時候便可以除暴安良,改造社會。他們接連靜坐數小時,胸中一念不生。在黎明與半夜他們作深呼吸運動,吸入日月精華,幫助超人的「浩然之氣」的發展。對於中國人,體操總帶有一點微妙的道義精神,與「養氣」、「練氣」有關。拳師的技巧與隱士內心的和平是相得益彰的。

  這樣一路打拳打入天國,是中國冒險小說的中心思想——中國也有與西方的童子軍故事相等地位的小說,讀者除了學生學徒之外還有許多的成年人。書中的俠客,替天行道之前先到山中學習拳術、刀法、戰略。要改善人生先得與人生隔絕,這觀念,即是在不看武俠小說的人群中也是根深柢固的。

  ※不必要的天堂

  僅將現實加以改良,有人覺得不夠,還要更上一層。大多數人寧可成仙,不願成神,因為神的官銜往往是大功德的酬報,得到既麻煩,此後成為天國的官員,又有許多職責。一個清廉的縣長死後自動地就成神,如果人民為他造一座廟。特別貞節的女人大都有她們自己的廟,至於她們能不能繼續享受地方上的供養愛護,那要看她們對於田稻收穫、天氣,以及私人的禱告是否負責。

  發源自道教的仙人較可羡慕,他們過的是名士派的生活,林語堂所提倡的各種小愉快,應有盡有。仙人的正途出身需要半世紀以上的印度式的苦修,但是沒有印度隱士對於肉體的淩辱。走偏鋒的可以煉丹,或是仗著上頭的援引——仙人化裝做游方僧道來選出有慧根的人,三言兩語點醒了他,兩人一同失蹤。五十年後一個老相識也許在他鄉外縣遇見他,鬍子還是一樣的黑。

  有人名列仙班,完全由於好運氣。研究神學有相當修養的狐精,會把它的呼吸凝成一隻光亮的小球,每逢月夜,將它擲入空中,練習吐納。人如果乘機抓到這球,即刻吞了它,這狐狸的終身事業就完了。獸類求長生,先得經過人的階段,需要走比人長的路,因此每每半路上被攔劫,失去辛苦得來的道行。

  生活有絕對保障的仙人以沖淡的享樂,如下棋、飲酒、旅行,來消磨時間。他們生存在另一個平面的時間裡,仙家一日等於世上千年。這似乎沒有多大好處——雖然長命都白活了。

  神仙沒有性生活與家庭之樂,於是人們又創造了兩棲動物的「地仙」——地仙除了長生不老之外,與普通的財主無異。人跡不到的山谷島嶼中有地仙的住宅,與回教的樂園一般地充滿了黑眼睛的侍女,可是不那麼大眾化。偶爾與人群接觸一下,更覺得地位優越的愉快。像那故事裡的人,被地仙招了女婿,乘了遊艇在洞庭湖碰見個老朋友,請他上船吃酒,送了他許多珠寶,朋友下船之後,女子樂隊打起鼓來,白霧陡起,遊艇就此不見了。

  仙人無牽無掛享受他的財富,雖然是快樂的,在這不負責的生活裡他沒有機會行使他的待人接物的技術,而這技術,操練起來無論怎樣痛苦,到底是中國人的特長,不甘心放棄的。因此中國人對於仙境的態度很遊移,一半要,一半又憎惡。

  中國人的天堂其實是多餘的。於大多數人,地獄是夠好的了。只要他們品行不太壞,他們可以預期一連串無限的、大致相同的人生,在這裡頭他們實踐前緣,無心中又種下未來的緣分、結冤,解冤——因與果密密組織起來如同篾席,看著頭暈。中國人特別愛悅人生的這一面——喜歡就不放手,他們的脾氣向來如此。電影「萬世流芳」編成了京戲;「秋海棠」小說編成話劇,紹興戲、滑稽戲、彈詞、申曲,同一批觀眾忠心地去看了又看。中國樂曲,題目不論是「平沙落雁」還是「漢宮秋」,永遠把一個調子重複又重複,平心靜氣咀嚼回味,沒有高潮,沒有完——完了之後又開始,這次用另一個曲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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