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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六十八

  那年下半年,金桃結婚了,新立起一份家來,自然需要不少費用,金槐和小艾商量著,幫了他一筆錢,所以剛有一點積蓄,又貼掉了。過年的時候吃年夜飯,照例有一尾魚,取「富貴有餘」的意思,小艾背著老太悄悄和金槐笑著說:「去年不該吃了白魚,賺了點錢都『白餘』了。今年我們買條青魚。」

  年三十晚上,金福也到他們這裡來吃團圓飯。金福到上海來這些年,一直很不得意,在吳先生行裡做出店,吳先生欺負他老實,過去生活程度那樣漲,老是不給他加工錢。他現在老婆兒女都在鄉下,晚上一個人在寫字間裡打地鋪,很是淒涼。這一天在金槐這裡吃年夜飯,酒酣耳熱的,卻是十分高興,笑道:「現在我們真翻身了,昨天去送一封信,電梯一直坐到八層樓上,他媽的,從前哪裡坐得到——多走兩步路倒也不在乎此,我就恨他們狗眼看人低,那口氣實在咽不下,哪怕開一兩個人上去,電梯裡空空的,叫他帶一帶你上去,開電梯的說:給大班看見他要吃排頭的!」

  金桃結了婚以後,馮老太便輪流的這邊住住,那邊住住,這一向她住在金桃那裡。這一天小艾要想出去一趟,去看看劉媽,托托她可有什麼絨線生活介紹她做。她把引弟也帶了去,因為馮老太不在這裡,把孩子一個人丟在家裡不放心。引弟現在大了些,從前剛抱來的時候還看不出,現在卻越長越不好看了,冬瓜臉,剪著童化頭髮,分披在兩旁,她卻是兩隻招風耳,把頭髮戳開了,豎在外面。人家說她難看,小艾還不伏氣,總是說一個小孩要她那麼好看幹什麼,有許多孩子小時候長得好看,大了都變醜了。

  這一天她帶著孩子到劉媽那裡去,劉媽還是第一次看見引弟,便道:「喲,這孩子兩耳招風!」又笑道:「不是我說,自己養的長的醜是沒辦法,你領為什麼不領個好看點的。」小艾和劉媽究竟比較客氣,只得微笑道:「再大一點不知道可會好一點。人家說『女大十八變』嘛!」

  劉媽和她好幾年沒見面了,敘談起來,便告訴她說:「你可曉得,陶媽,現在享福了,做老太太嘍!」小艾猜著她是說有根發財的事情,便裝作不知道。劉媽便從頭告訴她,有根那時候跑單幫發了財,後來生意做得很大。現在是沒有那樣好了,囤貨的生意也不能做了,但是劉媽說:「像他那樣,『窮雖窮,還有三擔銅。』」小艾聽了這話,不免又把自己的境況和他比較著,心裡想像金槐這樣一直從事於正當的勞動,倒反而還不如他。那天回到家裡來,心裡不免有許多感慨。這兩天金槐的印刷所裡工作特別忙,晚上要做「加工」,夜深才回來,他們的二房東十點鐘就關電門,他摸黑爬到閣樓上來,把桌子椅子碰得一片聲響,把小艾也驚醒了。他因為太疲倦了,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一個身也沒翻,汗出得多了,生了一身痱子。小艾見他累得這樣,又覺得心疼。

  六十九

  她在那裡替人家打一件淡粉色兔子毛絨線衫,那絨線衫非常容易髒,常常要去洗手,肥皂倒費掉許多。這一天她打完了一團絨線,再去拿,卻沒有了。她非常詫異,在床上床下,抽屜裡,桌子底下,箱子背後,到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又疑心或者是從閣樓的窗戶裡掉下去了,到客堂裡去找,也影蹤毫無。孫師母見了,問她找什麼,小艾道:「我打衣裳的絨線,不知可從上頭掉下來了。」師母的小女兒在旁邊說:「昨天好像看見引弟拿著團絨線在那兒扔著玩。」小艾去問引弟,也問不出什麼來。猜著一定是給她亂拖,拖到樓底下去了,不知給什麼人拿去了。這麼點大的孩子,又不懂事,不見得打她一頓。小艾氣得半死,跑出去配絨線,一口氣跑了好幾家,好容易有一個店裡有同樣的,但是價錢非常貴,一算錢不夠了,只得回到家裡來,預備趕著在這兩天內把另外一件打好了,拿到了工錢再去買這絨線。

  金槐一回來了,她便把這樁事情告訴了他一遍。臨睡的時候,她坐在床沿上織絨線,不覺又長長的歎了口氣,道:「巴巴結結做著,想多掙兩個錢,倒反而賠錢。」這時,電燈忽然黑了。照例一到十點鐘,二房東就把電門關了。小艾喲了一聲,笑道:「話講得都忘了時候了,我還要把油燈點起來呢。」她擦了根洋火,把從前防空的時候用的一盞小油燈點了起來。金槐道:「怎麼,你還要打絨線呀?」小艾道:「我再打一會兒。」

  她本來想把一個後身做好就睡了,但是因為心裡實在著急,後身做好了又去動手做一塊前襟。金槐早已睡熟了。那油燈漸漸暗了下去,她把那淡綠麻棱玻璃罩子拿掉,拿起一把剪刀來把燈芯挑了挑。在這更深夜靜的時候,沒有小孩在旁邊攪擾,做事倒是痛快。她一口氣做到天亮,忽然覺得腰酸,酸溜溜的就像蛀蝕進去,腰都要斷了。她也知道是累著了,所以舊病復發,心裡也有些害怕,忙把那絨線衫連針卷成一卷,包起來放在箱子裡,便吹燈脫衣上床。睡在床上,只覺心中嘈雜得厲害,翻來覆去的,漸漸的便又身上熱烘烘的,發起燒來,肚子也隱隱作痛。

  這一天早晨她就沒有起來做早飯,金槐自到外面去買了些點心吃。她生病本來也是常事,他匆匆的出去,只說「今天晚上我去把媽接回來吧,家裡沒人照應。」不料她這次的病不比尋常,竟像血崩似的,血流得不止。引弟到時候沒有早飯吃,餓得直哭,小艾從枕頭底下摸出兩張零碎鈔票,聽見樓梯上有人走過,料是樓上那家的人出去買菜,便在枕上撐起半身,想喊住她,托她帶兩個燒餅給孩子吃。才欠起身來,忽然眼前一黑,那身體好像有千斤重,昏昏沉沉的早又倒了下去。孩子還在那裡哭,那哭聲卻異常遙遠,有時候聽得見,有時候又聽不見。

  七十

  金槐下午回來,她已經暈過去好幾回了。他非常著急,馬上送她到醫院裡去。兩人坐著一部三輪車,小艾身上裹著一條棉被,把頭也蒙著。是秋天了,洋梧桐上的黃葉成陣的沙沙落下來,像下大雨似的。那淡黃色的斜陽迎面照過來,三輛車在蕭蕭落葉中疾馳著,金槐幫她牽著被窩的一角,使它不往下溜。

  小艾突然說道:「引弟你明天讓她學點本事,好讓她大了自己靠自己。雖然現在男女都是一樣的,到底一個女孩子太難看了也吃虧。」她向來不肯承認那孩子長得醜的,忽然這樣說著,金槐卻是一陣心酸,一時也答不出話來。默然了一會,方道:「你怎麼這時候想起來說這些話?」小艾沒有作聲,眼淚卻流了下來。金槐給她靠在他身上。他看看她那棉被,是一條舊棉被,已經用了許多年了,但是他從來沒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紋,大紅花布的被面,上面一朵朵細碎的綠心小白花,看著眼暈,看得人心裡亂亂的。迎面一輛電車當當的開過來。街上行人很多,在那斜陽影裡匆匆走著,也不知都忙些什麼。

  小艾咬著牙輕聲道:「我真恨死了席家他們,我這病都是他們害我的,這些年了,我這條命還送在他們手裡。」金槐道:「不會的,不會讓你死的。不會的。」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好像從心裡叫喊出來。

  (《小艾》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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