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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四十八

  她也曾經問過寅少爺:「你這兩天看見你爸爸沒有?」這句話本來她一直也不肯出口的,但是到了最後,終於還是說了。寅少爺回說:「沒看見,我沒上那邊去。」五太太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爺其實也知道。為這樁事情,他們家裡這些人一直也在那裡討論著,究竟是不是應當告訴她。要是索性瞞到底,豈不使她抱恨終天,心裡想她臨死景藩都不來跟她見一面。但是現在這時候要是告訴她,突然受這樣一個刺激,無異一道催命符。所以她娘家的人始終認為不妥。有她自己娘家人在場,她婆家這些人當然誰也不肯有什麼切實的主張。寅少爺更是不肯負擔這個責任,他要是贊成告訴,反而給人家說一句,因為是他的後母,到底隔一層了,所以他能夠這樣冷酷,置她的生命於不顧。

  然而眼看著她這樣痛苦,就又有人提起來說:或者還是告訴她吧?大家每天聚集在樓下客室裡悄悄商議著,只是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陶媽這天帶著劉媽一同上樓,便皺著眉輕聲和她說:「他們真是的,其實明知道太太這病也不會好了,就告訴她有什麼要緊呢,告訴了她還讓她心裡痛快一點。」到了樓上,劉媽進房去叫了一聲「太太」。

  五太太躺在床上只是一聲一聲低低的哼著,眼睛似睜非睜,看那樣子已經不認識人了。陶媽向她望著,不由得掉下淚來,掀起衣襟來擦了擦眼睛,便恨恨的向劉媽輕聲道:「再不告訴她來不及了!」劉媽怔了一會,便道:「其實你就告訴她好了。」陶媽又躊躇了一下,便走到床前,劉媽站在門口望風,陶媽便俯下身去壓低了喉嚨連叫了幾聲「太太」,說道:「老爺三年前頭已經不在了,一直瞞著你的,不敢告訴你。」

  四十九

  五太太在枕上微側著臉躺著,像她那樣肥胖的人一旦消瘦下來,臉上的皮肉都松垂著,所以經常的有一種淒黯的神情。陶媽湊在她跟前向她望著,隔了一會,又喊了幾聲「太太」,見她的眼皮彷佛微微一動,陶媽便把剛才那幾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但是依舊看不出她有什麼反應。到底也不知道她聽見了沒有。

  陶媽直起身子來,和劉媽面面相覷了一會。房間裡靜靜的。在這種陰陰的天氣,雖然也並不十分冷,身上老是寒浸浸的,人在房間裡就像在一個大水缸的缸底。陶媽給五太太把被窩牽了一牽,覺得這棉被不夠厚,想拿出兩件衣服來蓋在腳頭,便去開抽屜,一開抽屜,卻看見五太太那只貓睡在裡面,這貓現在老了,怕冷,常常跑到櫃裡去鑽在衣服堆裡睡著。陶媽輕輕的罵了一聲,把它趕了出來,拿出衣服來抖了一抖,拍了拍灰,便給五太太蓋在床上。

  五太太的情形一直沒有什麼變化,拖到第二天晚上就死了。劉媽在他們家幫了幾天忙,入殮以後就回去了,因為順路,便彎到小艾那裡去,想告訴她一聲五太太死了。

  小艾他們現在住著一間前樓閣,同時有半間客堂他們也可以使用的,所以上次劉媽來的時候便在客堂裡坐著,沒有上去。那是個石庫門房子,這一天劉媽一推門進去,他們天井裡晾著些青菜,大概預備醃的,小艾的婆婆蹲在地下,在那陽光中把青菜一棵棵的翻過來,劉媽笑著叫了聲「馮老太」。馮老太一抬頭看見她,忙點頭招呼,笑道:「玉珍病了。」劉媽道:「怎麼病啦?」馮老太道:「是呀,有十幾天了,也不知是不是害喜。」說著,便站起身來把客人往裡讓,又向閣樓上嚷了一聲:「劉大媽來了。」

  五十

  劉媽便道:「我上去看看她去。」馮老太搬過一隻竹梯倚在閣樓上,劉媽便從梯子上爬上去,馮老太在下面扶著梯子,仰著臉只管叫著「走好!走好!」小艾在上面也帶笑連聲招呼著「當心!當心頭!」裡面黑魆魆的像個船艙似的,劉媽彎著腰進了門,進了門也仍舊直不起腰來。小艾忙把電燈撚開了,讓她在對面一張床上坐下。劉媽問候她的病,問她是不是有喜了。小艾彷佛有點難為情,但是劉媽聽她說的那個病情,倒也不像是有喜,說是不能起床,一起來就腰酸頭暈。其實小艾自己也疑心,這恐怕還是從前小產後留下的毛病,不過她當然不會對她婆婆說這些,這時候她婆婆雖然不在跟前,她也很怕劉媽會提起從前的事情,忙岔開來說了些別的話。劉媽便告訴她五太太去世的消息。小艾聽了,也覺得有些愴然。雖然五太太過去待她並不好,她總覺得五太太其實也很可憐。

  劉媽坐到她床上來,嘁嘁喳喳告訴她五太太臨終的情景。小艾的床前擱著一雙鞋,劉媽坐過來的時候一腳踩在上面,便拿起來撣了撣灰,笑道:「喲!你自己做的呀?越來越能幹了!」那是雙青布絆帶鞋,卻仿照著當時流行的皮鞋式樣,鞋底分三層,一層青布包的,上面襯著一層紅布包的,又是一層淡灰色的。這雙鞋,她自己很是得意。

  她自從出嫁以後,另是一番天地了,她彷佛新發現了這個世界似的,一切事物都覺得非常有興味。她現在做菜也做得不壞,不過因為對於一切都有試驗的興趣,常常弄出很奇異的配搭,譬如洋山芋切絲炒黃豆芽。金槐起初也有點吃不慣,還是喜歡他母親做的菜,但是馮老太因為有腳氣病,在灶前站久了就要腳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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