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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二十七

  陶媽有一個兒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蕪湖一爿醬園裡做事,因為和人口角,賭氣把事情辭了,到上海來找事。陶媽的丈夫死得早,就這樣一個兒子,自然是非常鍾愛。他到了上海,便住在五太太這裡,在樓下客廳搭上一張行軍床,睡在那裡,白天有時候就在廚房裡坐著,吃飯也是在廚房裡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屢次同桌吃飯,也並沒有交談過。有一天下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著,下午回到家裡來,陶媽炒了碗飯給他吃。他們那扇後門上面空著一截,鑲著一截子暗紅漆的矮攔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黃色的破油紙傘撐開來插在欄杆上晾著。有根坐在那裡吃飯,她坐在一旁和他說著話,問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經過。

  忽然小艾捧著個貓灰盆子走了來,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裡,有根馬上放下了飯碗,搶著上前去把那把傘拿了下來,讓她好走出去。他這種神氣陶媽卻是有點看不慣。她本來早就覺得了,他對小艾是很注意。陶媽也是因為小艾過去有那段歷史,總認為她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因此總防著她,好像惟恐自己的兒子會被她誘惑了去。他們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點覺得了,所以有根在那兒的時候,她總是躲著他。

  有一天她一個人在廚房裡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的走了來,把兩個小紙包遞給她,囁嚅著笑道:「我買了雙襪子……還有一瓶雪花膏,送給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幹嗎那麼客氣。」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擱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見笑,東西不好。」小艾把兩隻手在圍裙上一陣亂揩,便把紙包拿起來硬要還給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著送別人。」有根笑道:「你就拿著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說著,已經一溜煙從後門跑了。

  小艾拿著那兩樣東西,倒沒有了主意,想拆開來看看,躊躇了一會,也沒有拆開,依舊擱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見了會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樓去了。不料有根這一天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方才回來,劉媽在桌上擺碗筷,看見那紙包,隨手打開來一看,卻是一雙肉色長統女式線襪,便道:「咦,是誰的襪子?」陶媽也覺得詫異。小艾在旁邊就沒有作聲,有根也沒說什麼,臉色卻很難看,隔了一會,方才說了聲:「是我買的。」拿過來便向衣袋裡一塞——陶媽狠狠的向他瞅了一眼,當時也沒有說什麼。

  二十八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隻貓不知跑了哪兒去了沒有回來,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樓來,看見客廳裡點著燈,房門半掩著,大概陶媽已經給有根鋪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說話,只聽見她一個人的聲音,有根似乎一直不開口。陶媽雖然把喉嚨放得低低的,顯然是帶著滿腔怒氣,漸漸的聲音越說越高,道:「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你當她是個什麼好東西!我娶媳婦要娶個好的!」小艾也沒有再聽下去。其實她一點也不是屬意於有根,但是這幾句話實在刺心。她走到廚堂裡,把後門開了,走到衖堂裡去,但是並沒有馬上開口喚貓,因為怕自己一張開口來,聲音一定顫抖得厲害,聽上去很奇異。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著。

  她出來的時候是把後門虛掩著的,後來那扇門被風吹著一開一關,訇訇的響,卻被有根聽見了,他本來已經睡了,陶媽也已經上樓去了,他心裡想著:「這是誰忘了關門,萬一放了個賊進來,剛巧這兩天我住在這裡,丟了東西不要疑心我嗎。」便又披衣起床,到後面去把門關了。

  等到小艾把貓找了回來,推門推不開,只得在門上拍了幾下。又是有根來開門,他卻沒有想到是小艾。她穿著一件藍白蘆席花紋的土布棉襖,臉上凍得紅噴噴的,像搽了胭脂一樣,燈光照著,把她那長睫毛的影子一絲絲的映在面頰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見有根,卻是馬上就想起陶媽剛才說的那話,心中實在氣忿不平,忽然想小小的報復一下,便含著微笑溜了他一眼,道:「還沒睡呀?不冷哪?」有根越發呆住了,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小艾倒已經抱著貓走了。

  小艾後來想想,倒又覺得懊悔,不該去招惹他。有根已經找到了事情,是陶媽托人把他薦進去的,在法大馬路一爿南貨店裡,離這裡很遠,他搬出去以後,卻差不多天天晚上總要來一趟,乘電車只有很短的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長的一段路,陶媽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卻也無法可施。他來了也不過在廚房裡坐一會,有時候並也見不到小艾。後來他忽然絕跡不來了,小艾還以為她對他的態度太冷淡的緣故。隔了有一兩個月的光景,有一天忽然又來了,卻已經把頭髮養長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前一向他因為頭髮剛剛養長,長到一個時期就矗立在頭上,很不雅觀,所以沒有來。

  日子一久,小艾心裡也就有點活動起來了。因為除了嫁人以外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離開席家。從前三太太有一個丫頭,就是和她同時買來的,比她大幾歲,很機靈的那個,名叫連喜,後來逃走了,小艾那時候還小,但是對於這樁事情印象非常深。後來卻又聽見說,有人碰見連喜,已經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女,她是遇見了壞人,對她說介紹到工廠裡去做工,把她騙了去賣掉了。小艾聽到這話,心裡非常難受,對於這吃人的社會卻是多了一層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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