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餘韻 | 上頁 下頁


  九

  五太太因為那小丫頭來的時候正是快要過端午節了,所以給取了個名字叫小艾。此後她們晚上打牌,就是小艾在旁邊伺候著。打牌打到夜深,陶媽劉媽都去睡了,小艾常是靠在門上打盹,等到打完了牌,地下吃了一地的瓜子殼花生衣果子核,五太太便高叫一聲:「小艾!掃地!」小艾睡眼蒙矓的搶著從門背後拿出掃帚來,然後卻把掃帚拄在地下,站在那裡發胡塗。大家都哄然笑起來。

  自從小艾來了,倒是添了許多笑料。據說是叫她喂貓,她竟搶貓飯吃。她年紀實在小,太重的事情當然也不能做,晚上替五太太搥搥腿,所以常常要熬夜,早上陶媽劉媽是一早就得起來的,小艾來了以後,就是小艾替她們拎洗臉水,下樓去到灶上拎一大壺熱水上來。廚房裡的人是勢利的,對於五太太房裡的人根本也就不怎麼放在眼裡,看這小艾又是新來的,又是個小孩子,所以總是叫她等著,別房裡的人來在她後面,卻先把水拎了去了。等到小艾拎了洗臉水上來,陶媽便向她嚷:「我還當你死在廚房裡了!丫頭胚子懶骨頭,拎個水都要這些時候!跑哪兒去玩去了?」劈臉一個耳刮子。小艾才來的時候總是不開口,後來有時候也分辯,卻是越分辯越打得厲害,並且說:「這小艾現在學壞了,講講她還是她有理!」

  五太太照說是個脾氣最好的人,但是打起丫頭來也還是照樣打。只要連叫個一兩聲沒有立刻來到,來了就要打了。五太太沒事就愛磕瓜子,所以隨時的需要掃地,有時候地剛掃了,婉小姐她們或者又跑來一趟,磕些瓜子在地下,就要罵小艾掃地掃得不乾淨。五太太屋裡這些貓都是經過訓練的,貓屎通過都是拉在灰盆子裡,但是難免也有例外的時候。倘然在別處發現了貓屎,就又要打小艾,總是她沒有把貓灰盆子擱在最適當的地方。

  十

  無論什麼東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來就拿起雞毛撣帚胡胡的抽她!問道:「下回還敢吧?還敢不敢了?」有時候也罰跪,罰她不許吃飯。小艾這孩子,本來是怎樣一個性情,是也看不出來了,似乎只是陰沉而呆笨。剛來的時候,問她家裡有些什麼人,她也答不上來,大家都笑,說哪有這樣快倒已經不記得了。其實記是記得的,不過越是問,她越是不說,因為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表示絲毫的反抗。漸漸的,也就真的忘記了。彷佛家裡有父親有母親,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漸漸的連這一點也都不確定起來。也是因為在這樣小的年紀,就突然的好像連根拔了起來,而且落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所以整個的覺得昏亂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裡給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傭要講究些,照例給她穿得花花綠綠的很是鮮豔,也常常把六孫小姐的舊衣服給她穿。六孫小姐是五老爺前頭的太太生的那個小姐,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孫小姐那些綾羅綢緞的衣服,質地又不結實,顏色又嬌嫩,被小艾穿著操作,有時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汙損了,不免又是一場打罵,說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體實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結實。要不是受那些折磨的話,會長得怎樣健壯,簡直很難想像。六孫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總也有十四五歲了,個子不高,圓臉,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點吊眼梢。臉上長得很「喜相」,雖然她很少帶笑容的。也許因為終年不見天日的緣故,她的皮膚是陰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樣的磁實。

  十一

  那年正是北伐以後,到南京去謀事的人很多。五老爺也到南京去活動去了,帶著姨太太一塊兒去,在南京賃下了房子住著,住了些時,忽然寫了封信來,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家裡的人聽見這話都非常驚異,在背後議論著,大都認為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花頭。五太太雖然也和她們同樣的覺得非常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種解釋,她想著一個人年紀大些,閱歷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會念起夫婦的情分,也未可知。而且她一向在家裡替他照應他那兩個孩子,現在一個男孩子也大了,在一個洋學堂裡念書,女孩子呢也已經嫁了。她在這方面的責任已了。從前沒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為有一個女孩子在她身邊——如果把六孫小姐也帶著,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太好,人家要批評的,甚而至於對她的婚事也有妨礙。現在當然沒有這些問題了。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興,當下就去整理行裝,把陶媽劉媽小艾都帶去,單留下一個粗做的女傭看守房間,照管那一群貓。她想著要是把貓也帶了去,給家裡這些人看著,好像這一去就不打算回來了,倒有點不好意思,而且五老爺恐怕也不喜歡貓。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僕人在車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裡。五老爺有應酬,出去了,只有三姨太太在那裡,三姨太太很客氣的招待著,但是卻改了稱呼,不叫她「太太」而叫「五太太」,像是妯娌間或是平輩的親戚的稱呼,無形中替自己抬高了身分。五太太此來是抱著妥協的決心的,所以態度也非常謙遜,而且跟她非常親熱。當下兩人前嫌盡釋,五太太擦了把臉,姨太太便陪著她一同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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