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怨女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他們有錢。」聲音更低了一低,半䀹了䀹眼,略點了點頭。

  「現在還是那冬姑娘?幾個孩子了?」

  孩子太多,看上去幾乎一般大小,都是黑黑胖胖的,個子不高,長得結實,穿著黃卡其布短袴,帆布鞋,進附近一個衖堂小學。到了他們這一代,當然都進學堂了。家長看不起這些學校,就揀最近、最便宜的,除此以外也無法表示。放了學回來,在樓下互相追逐,這間房跑到那間房,但是一聲不出,只聽見腳步響,像一大群老鼠沉重地在地板上滾過來滾過去。樓下盡他們跑,他們的父母搬到樓下住了。那一套陰暗的房間漸漸破舊了,加上不整潔,像看門人住的地下層,白漆拉門成了假牙的黃白色,也有假牙的氣味。下午已經黑魆魆的,只有玉熹煙鋪上點著燈。冬梅假裝整理五斗櫥上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見旁邊沒人,往前走了兩步,站在煙鋪跟前。她的背影有一種不確定的神氣,像個小女孩子,舊絨線衫後身往上縮著,斜扯著黏在大屁股上方,但是仍舊稚拙得異樣。

  「買煤的錢到現在也沒給,」她咕嚕了一聲,低得幾乎聽不出,眼睛不望著他,頭低著,僵著脖子,並沒有稍微動一動,指出樓上。

  玉熹袖著手歪在那裡,冷冷地對著燈,嘴裡不耐煩地嗡隆了一聲,表示他不管。

  一群孩子咕隆隆滾進房來,冬梅別過身去低聲喝了一聲,把他們趕了出去。

  樓上因為生病,改在床上吸煙,沒有煙鋪開闊,對面沒有人躺著也比較不嫌寂寞。一個小丫頭在床前挖煙斗,是鄭媽領來給她孫子做童養媳的,揀了個便宜,等有便人帶到鄉下去,先在這裡幫忙。銀娣叫她小丫頭,也是牽冬梅的頭皮,有時候當著冬梅偏要罵兩聲打兩下。現在堂子裡成了暴發戶的世界,玉熹早已不去了,本來是件好事,更一天到晚縮在樓下。這冬梅太會養了,給人家笑,像養豬一樣,一下就是一窩。她這樣省儉,也是為他們將來著想,照這樣下去還了得?這年頭,錢不值錢。前兩年她每天給玉熹三毛錢零用。堂子裡三節結帳,不用帶錢的,不過他吃煙的人喜歡吃甜食,自己去買,出去走走,帶逛舊貨攤子,買一支破筆洗,一錠墨,刻著金色字畫,半隻印色盒子,都當古董。自己家裡整大箱的古玩,他看都沒看見過,所以不開眼。三毛錢漸漸漲成一塊,兩塊。改了儲備票又一直漲到二百塊,五百塊。

  今年過年,大家都不知道給多少年賞。向來都是近親給八塊,至多十塊,遠親四塊。照理應當看她給多少,大房不在上海,她是長房,不能比她多給。所以她生氣,那天卜二奶奶來拜年,她攔著不讓她多給錢,就把這話告訴她,讓她傳出去給姚家這些人聽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現在大房搬到北邊去了,老九房只有兒子媳婦,九老太爺夫妻倆都過世了。這些親戚大家就是老九房闊,不過從前有過那句話,九老太爺這兒子不是自己的,其實不是姚家人,不算。剩下還就是她這一房還像樣,二十年如一日,還住著老地方,即使旺丁不旺財,至少不至於像三房絕後。大房是不必說了,家敗人亡,在北京,小女兒又還嫁了個教書的,是她學校的老師。

  人家說女學堂的話,這可不說中了?大奶奶不願意,也沒辦法,總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們是師生戀愛,」大家只笑嘻嘻地說,「從初中教起的。」年紀那麼小!二兒子在北京找了個小事當科員,娶的親倒是老親,夫妻太要好了,打牌,二少奶奶在旁邊看牌,把下頦擱在二少爺肩膀上。大奶奶看不慣,說了她兩句,這就鬧著要搬出去住。——還打牌!人家還是照樣過日子。

  「大太太現在可憐囉,」大家都這麼說,「現在大概就靠小豐寄兩個錢去。」

  她大兒子在上海,到底出過洋的人有本事,巴結上了儲備銀行的趙仰仲,跟著做投機、玩舞女。他少奶奶也陪著一班新貴的太太打牌,得意得不得了。等日本人倒了怎麼樣?德國已經打敗了。日本也就快了。她對時事一向留心,沒辦法,凡是靠田上收租的,人在上海,根在內地,不免受時局影響。現在大家又都研究「推背圖」,畫的那些小人一個個胖敦敦的,穿著和尚領襖袴,小孩的臉相也很老,大人也只有那點高,三三兩兩,一個站在另一個肩上,都和顏悅色在幹著不可解的事。但是那神秘的恐怖只在那本小冊子的書頁裡,無論甚麼大屠殺,到了上海最狠也不過是東西漲價。日本人來不也是一劫?也不過這樣。日本敗下來怕搶,又怕美國飛機轟炸,不過誰捨得炸上海?熬過了日本人這一關,她更有把握了,誰來也不怕,上海總是上海。又不出頭露面,不像大房的小豐,真是渾。他大概自以為聰明,只揩油,不做官。想必也是因為他老子從前已經壞了名聲,橫豎橫了。大爺從前做過國民政府的官,在此地的偽政府看來,又是一重資格,正歡迎重慶的人倒到他們這邊。

  「仗著他爸爸跟祖老太爺,給他當上了趙仰仲的幫閒,」她對玉熹說。

  「小豐現在闊了,」大家背後笑著說,還是用從前的代名詞,「闊」字代表官勢。但是從前是神秘的微笑,現在笑得咧開了嘴。見了面一樣熱熱鬧鬧的,不過笑得比較浮。民國以來改朝換代,都是自己人,還客氣,現在講起來是漢奸,可以鎗斃的。真是——跟他們大房爺兒倆比起來,那還是三爺。三爺不過是沒算計,倒不是他這時候死了,又說他好。去年聽見他死了,倒真嚇了一跳,也沒聽見說生病。才五十三歲的人,她自己也有這年紀了,不能不覺得是短壽。當然他是太傷身體,一年到頭拘在家裡,地氣都不沾,兩個姨奶奶陪著,又還不像玉熹這個老是大肚子。他心裡想必也不痛快,關在家裡做老太爺。替他想想,這時候死了也好,總算享了一輩子的福,兩個姨奶奶送終。再過幾年她們老了,守著兩個黃臉婆——一個是老伴,兩個可叫人受不了。聽說兩個姨奶奶還住在一起替他守節,想必還是一個養活另一個,倒也難得。她看著這些人的下場,只有他沒叫她快心,但是她到底是個女人,從前和他有過那一場,他要是落得太不堪,她也沒面子。他那時候臨走恐嚇她的話,倒也不是白說,害她半輩子提心吊膽,也達到了目的。

  後來又聽見說王三太太去看過他兩個姨奶奶一次,兩人住著一個亭子間,就是一張床,此外甚麼都沒有。她們說:

  「一天到晚還不就是坐坐躺躺。兩人背對背坐著。」

  她聽了也駭笑。

  「多大年紀了?不是有一個年紀輕些?其實有人要還不跟了人算了?這年頭還守些甚麼,不是我說。」

  大家聽見劉二爺郎舅倆戒了煙,也一樣駭然。都是三十年的老癮,說戒就戒了,實在抽不起了。窘到那樣,使大家都有點窘。每次微笑著輕聲傳說這新聞之後,總有片刻的寂靜。現在不大聽到新聞,但是日子過得快,反而覺得這些人一個個的報應來得快。時間永遠站在她這邊,證明她是對的。日子越過越快,時間壓縮了,那股子勁更大,在耳邊嗚嗚地吹過,可以覺得它過去,身上陡然一陣寒颼颼的,有點害怕,但是那種感覺並不壞。三爺死了,當然這使她想到自己,又多病。但是生病是年紀大些必有的累贅,也慣了。

  她抹了點萬金油在頭上,喜歡它冷涼的,像兩隻拇指捺在她太陽心上,像是外面來的人,手凍得冰冷的,指尖染著薄荷味。稍一動彈,就聞見一層層舊衣服與積年鴉片煙熏的氣味,她往裡偎了偎,窩藏得更深些,更有安全感。她從煙盤裡拿起一支鑷子來夾燈芯,把燈罩摘下來,玻璃熱呼呼的,不知道為甚麼很感到意外,摸著也喜歡。從夏布帳子底下望出去,房間更大、屋頂更高,關著的玻璃窗遠得走不到。也不知道外邊天黑了沒有。小丫頭在打盹。反正白天晚上睡不夠。

  她順手拿起煙燈,把那黃豆式的小火焰湊到那孩子手上。粗壯的手臂連著小手,上下一般粗,像個野獸的前腳,力氣奇大,盲目地一甩,差點把煙燈打落在地下。她不由得想起從前拿油燈燒一個人的手,忽然從前的事都回來了,蓬蓬的打門聲,她站在排門背後,心跳得比打門的聲音還更響,油燈熱烘烘熏著臉,額上前瀏海熱烘烘罩下來,渾身微微刺痛的汗珠,在黑暗中戳出一個個小孔,劃出個苗條的輪廓。她引以自慰的一切突然都沒有了,根本沒有這些事,她這輩子還沒經過甚麼事。

  「大姑娘!大姑娘!」

  在叫著她的名字。他在門外叫她。

  (全書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