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怨女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他們馬家向來不要臉,拍你們家馬屁。大爺又不同。大爺不犯著。所以老太太福氣,沒看見。」

  「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於。」

  「那當然。那天是誰——?還說『他本來從前做過道台』,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資格來,這時候再出來,不是沾老太爺的光。真是!他哪回上報,沒把老爹爹提著辮子又牽出來講一通?」

  「他大概也是沒辦法,據說是虧空太大。」他學著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字斟句酌的。

  「他那個花法——!」她只咕噥了一聲。她向來說他們兄弟倆都是一樣,但是她暫時不想再提起三爺。其實大爺不過顧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時候算給他彌縫了過去。一到了自己手裡,馬上鋪開來花,場面越拉越大,都離了譜了,不然怎麼分了家才幾年,就鬧到這個地步?但是遺產這件事。從來跟玉熹不提的。

  「小豐要出洋了,」他的口氣有點妒羨。

  「大太太倒放心,不要娶個洋婆子回來。人家都是娶了親去。」

  「結了婚回來也會離婚的。不是脫了袴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

  「這樣喜歡小普,總算沒送小普出洋。」

  「捨不得他嘛。」

  她做了個鬼臉。「那小普那討厭哪——!」大爺就是這樣,自己有兒子,還要在族裡過繼一個,表示他對族裡的事熱心,而且剛巧他祖父也認過一個族侄做乾兒子,就是後來的二老太爺,行二,因為本來已經有兒子。大爺就喜歡人家說他有祖風。「說是小普壞,」她說。二老太爺也壞。做官出名的要錢,做公使帶了個法國太太回來,本來已經收集了一大堆姨太太。現在這小普當然不比從前了,一個窮孩子跟著大爺跑跑腿,居然也嫖堂子,長得又難看,矮胖、黑油油的一張臉,老是嘟著嘴不服氣的神情,還又有點鬼鬼祟祟。

  大爺是這脾氣,越是大家都討厭這人,想必對他更忠心。弄上這麼個兒子,好更覺得自己的威權,不像自己的兒子是天生的、應該的。三爺這些地方比他還明白些,花的錢也值些。他長駐在一個小公館裡,也就是官第,小普一天到晚在跟前當差,大概也是因為自己兒子到底有點不便。大奶奶有時候好久見不到大爺,然後由小普帶個信來。「大奶奶恨死他了,」銀娣說。

  「姨奶奶倒給他拍上了馬屁。」

  「噯,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她打開一隻圖章形的小白銅盒子,光溜溜的沒有接縫,挑出一點生煙,就著煙燈燒。「那天堂會,王家姊妹倆出風頭,打扮得像雙生子。你看見沒有?」

  「看見。」他不屑地掉過眼睛去淡笑著。她們是他表姊妹裡最漂亮的,也最會笑人,一提二表嬸、熹哥哥,就笑得前仰後合。

  「這兩個——」銀娣說。「講起來沒爹沒娘,跟著寡婦嬸娘過,王三太太自己沒錢,就不沾小姐們的光,人家當她總也省點。嚇!一天到晚鬧著要嬸娘請客。算是帶著小姐們做針線,陪著出去,吃館子聽戲當然是嬸娘會賬,難道叫孩子們給錢?噯,別看人家闊小姐,就喜歡占小便宜。男朋友送禮,送得越重越喜歡。這些男朋友也肯下本錢,可把王三太太嚇死了,說鬧得簡直不象樣。」

  「那位太太哪管得住她們?」他臉紅紅地嗤笑著。

  「年紀輕輕的這樣刮皮,嘴又刻薄,不是我說,不是長壽相。老子娘都是癆病死的。」

  「她們也有肺病?」他似乎吃了一驚。

  「都有,忌諱說。不過說良心話,要不是老子死得早,也不會有錢丟下來。所以她們家就是她們那房有錢。說我們二房沒有男人,我們二房也還幸虧沒有男人。」

  現在有了。她這話一出口就想到,他倒似乎沒想到自己身上。他還是喜氣洋洋的,又有點羞意,包圍在一層玫瑰色的光霧裡。

  「劉二爺當上銀行經理了,」他說。

  「還不是要他入股子?」上海這地方,有點錢投資的人,再危險也沒有。誰像她憋得住?這些男人都是隨心所欲慣了的,這時候也是報應,落得都跟她一樣,困住了一動都不敢動。有的憋了多少年,悶狠了又大花一陣,或是又弄個人,或是賭錢,做生意,一看去了一大截子,又嚇得安靜下來。

  「他做股票賺了點錢。」

  「他有錢,」她只咕噥了一聲,就此把劉二爺撇下不提。他本來有錢。

  「陳家還住在靜安寺路?」

  「噯,他們的小騂說是喜歡跳舞。」

  「陳家現在靠甚麼?」

  「他們老太太有錢,」她咕嚕了一聲。

  只要提起個名字就使人做會心的微笑,這些人一個個供在自己的小天地裡,各自有他的一角,還不肯安靜,就像死了鬧鬼似的,無論出了甚麼新聞都是笑話奇談。親戚們自從各自分成小家庭,來往得不那麼勤,但是在這一點上是互相倚賴的,聽到一個消息,馬上眼睛一亮,臉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動些,渾身血脈流通起來,這新聞網是他們唯一的血液循環。自己沒事幹,至少知道別處還有事情發生,又是別人擔風險。外面永遠是風雨方殷,深灰色的玻璃窗,燈前更覺得安逸。這一套人名與親戚關係,大家背得熟極而流,他是從小跟她學會了的。點名從來點不到他父親,也不提她娘家。他沒有父母,她沒有過去,但是從來覺都不覺得,他們這世界這樣豐富而自給。

  又講起那天的堂會。

  「他們家老五看上了粉豔霞,」他笑著說。

  「我看見他們,她剛下了裝出來。」

  「下了裝可沒甚麼好看。」

  「風頭不錯。」

  「還活潑,」他承認,又趕緊加上一句,「在臺上。」

  「噯,這些女戲子在台下有時候板得很,其實她們比現在這些小姐們管得緊,自己的娘跟出跟進。差不多唱戲的人家都是北邊人,還是老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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