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怨女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噯,有話回去跟他講。」那南京女人勸告著,彷佛是對看熱鬧的人說,那一對男女顯然已經不在這裡,「他也是不好,張口就罵,動手就打。」

  大家還在議論著,嚎哭聲漸漸消逝,循著一條垂直線的街道上升。城市在黑暗中成為牆土掛著的一張地圖。

  她從前在娘家常聽到這一類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鄉下的。不知道為甚麼,在窮人之間似乎並不是壞事。生活困苦,就彷佛另有一套規矩。有的來往一輩子,拆開也沒有鬧翻。不過一定要大家都沒有錢,尤其是女人。不然男人可以走進來就打,要甚麼拿甚麼。把身體給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搶劫。

  她從小生長在那擁擠的世界裡,成千成萬的人,但是想他們也沒用。

  她叫老媽子去睡了,仍舊坐在那裡晾頭髮。天熱頭髮油膩,黏成稀疏的一綹綹,似個黑絲繐子披肩。她忽然嚇了一跳,看見自己的臉映在對過房子的玻璃窗裡。就光是一張臉,一個有藍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遠看著她仍舊是年輕的,神秘而美麗。她忍不住試著向對過笑笑,招招手。那張臉也向她笑著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馬上往那邊去了。至少是她頭頂上出來的一個甚麼小東西,輕得癢噝噝的,在空中馳過,消失了。那張臉仍舊在幾尺外向她微笑。她像個鬼。也許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她很快地站起來,還躺到煙炕上去,再點上煙燈。就連在熱天,那小油燈也給人一種安慰。可惜這些煙炕都是預備兩個人對躺著的。在耀眼的燈光裡,彷佛二爺還在,蜷曲著躺在對過。其實他在與不在有甚麼分別?就像他還在這裡看守著她。

  再吃煙更提起神來睡不著了。她燒煙泡留著明天抽。因為怕上床,儘管一隻只織出那棕色的繭子,瞌睡得生煙澌澌地淋到燈裡,才住了手。這裡仍舊是燈光底下的公眾場所。一上床就是一個人在黑暗裡,無非想著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語,兩句氣人的話顛來倒去,說個不完。再就是覺得手臂與腿怎樣擺著,於是很快地僵化,手酸腿酸起來。翻個身再重新佈置過,圖案隨即又明顯起來,像醜陋的花布門簾一樣,永遠在眼前,越來越討厭。再翻個身換個姿態,朝天躺著,腿骨在黑暗中劃出兩道粗白線,在膝蓋上頓一頓,踝骨上又頓一頓,腳底向無窮盡的空間直蹬下去,費力到極點。儘管翻來覆去,頸項背後還是酸痛起來。有時候她可以覺得裡面的一隻喑啞的嘴,兩片嘴唇輕輕的相貼著,光只覺得它的存在就不能忍受。老話說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她就光躺在那裡留戀著那盞小燈,正照在她眼睛裡。整個的城市暗了下來,低低的臥在她腳頭,是煙鋪旁邊一帶遠山,也不知是一隻獅子,或是一隻狗躺在那裡。這天也許要下雨了。外面每一個聲音都是用濕布分別包裹著,又新鮮又清楚。熟悉的一聲響,撬開一扇排門的聲音,跟著噗咯一聲,軟軟胖胖的,一盆水潑在街沿上,是衖口小店倒洗腳水。

  「噯呵……赤豆糕!白糖……蓮心粥!」賣消夜的小販拉長了聲音,唱得有腔有調,高朗的嗓子,有點女性化,遠遠聽著更甜。那兩句調子馬上打到人心坎裡去,心裡頓時空空洞洞,寂靜下來。她眼睛望著窗戶。歌聲越來越近了。她怕,預先知道那哀愁的滋味不好受。他彎到衖堂裡去了。她從來沒聽見它這樣近,都可以捫出那嗓子裡一絲絲的沙啞,像竹竿上的梗紋。一個平凡和悅的男人喉嚨,相當年輕,大聲唱著,「噯呵……赤豆糕!白糖……蓮心粥!」那聲音赤裸裸拉長了,掛在長方形漆黑的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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