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怨女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現在這種年頭,年年打仗,北邊的田收租難,房子也要在上海才值錢。是九老太爺說的,二房沒有男人。孩子又還小,將來的日子長著呢,孤兒寡婦,叫我們怎麼過?」

  駭異的寂靜簡直刺耳,滋滋響著,像一張唱片唱完了還在磨下去。所有的眼睛都掉過去不望著她。

  九老太爺略咳了聲嗽。「二奶奶這話,時世不好是真的。現在時世不同了,當然你們現在不能像老太太在世的時候。現在這時候誰不想省著點?你還好,家裡人少,人家兒女多的也一樣過,沒辦法。你們三房是不用說,更為難了。今天的事並不是我做主,是大家公定的,也還費了點斟酌。親兄弟明算賬,不過我們家向來適可而止,到底是自己骨肉,一支筆寫不出兩個姚字來。子耘你覺得怎麼樣?你是他們的舅舅,你說的話有份量。」

  舅老太爺連連哈著腰笑著。「今天有九老太爺在這兒,當然還是要九老太爺操心,我到底是外人。」

  「你是至親,他們自己母親的同胞兄弟。」

  「到底差一層,差一層。今天當著姚家這些長輩,沒有我說話的份。」

  「景懷你說怎麼樣?別讓我一個人說話,欺負孤兒寡婦,我擔當不起。」

  她紅了臉,眼淚汪汪起來。「九老太爺這話我擔當不起。我是實在急得沒辦法,不要得罪了長輩。一個寡婦守著兩個死錢,往後只有出沒有進。不是我吃不了苦,可憐二爺才留下這點骨血,不能耽誤了他,請先生,定親娶親,一樁樁大事都還沒有辦。我要是對不起他,我死了怎麼見二爺?」

  「二奶奶你非說不夠,叫我怎麼著?」他嚷了起來。「真不夠又怎麼?就這麼點,你多拿叫誰少拿?」

  她哭了。「我哪敢說甚麼,只求九老太爺說句公道話。老太太沒有了,只好求九老太爺替我們做主。老太太當初給二房娶親,好叫二房也有個後代,難道叫他過不了日子,替家裡丟人?叫我對他奶奶對他爹怎麼交代?」

  「我不管了。」他個子不大,身段倒機靈,一腳踢翻了鑲大理石紅木椅子,走了出去。

  大家面面相覷,只有大爺三爺向空中望著。然後不約而同都站了起來,紛紛跟了出去勸九老太爺,就剩她一個人坐在那裡哭。

  「我的夫呀,親人呀,你好狠心呀,丟下我們無依無靠,」她哭得拍手拍膝蓋。「你可憐一輩子沒過一天好日子,前世做的甚麼孽,還沒受夠罪,你就這一個兒子也給人家作踐。你欠的甚麼債,到現在都還不清,我的親人哪!」

  只有老朱先生不好意思走,一來他的賬簿都還在這兒。「二奶奶,二奶奶,」他站在旁邊低聲懇求著。

  「我要到老太太靈前去講清楚,老太太陰靈還沒有去遠呢,我跟了去。小和尚呢?叫他來,我帶他去給老太太磕頭。他爸爸就留下這點種子,我站在旁邊眼看著人家把他踩下去,我去告訴老太太是我對不起姚家祖宗,我在靈前一頭碰死了,跟了老太太去。」

  「二奶奶,」他哀求著,又不敢動,又不好叫女傭來伺候,或是叫人倒杯茶來,都彷佛是不拿她當回事。急得他滿頭大汗,圍著她團團轉,摘下瓜皮帽來搧汗,又替她搧。「二奶奶,」他低聲叫。「二奶奶。」

  【九】

  「挨到下了葬,還是照本來那樣分。」搬了家她哥哥嫂嫂第一次來,她輕聲講給他們聽,舞臺上的耳語,噓溜溜射出去,連後排都聽得清清楚楚。雖然現在不怕被人聽見了,她也像一切過慣大家庭生活的人,一輩子再也改不過來,永遠鬼鬼祟祟,欠身向前嘁嘁促促。「九老太爺不來,還有人說叫我替他遞碗茶。我問這話是誰說的,這才不聽見說了。我不管,逢人就告訴。我們是分少了嚜!只要看他們搬的地方,大太太姨太太一人一個花園洋房,整套的新家具,銅床。連三爺算是沒分到甚麼,照樣兩個小公館。」

  「姑奶奶這房子好。」她嫂嫂說。

  「我這房子便宜。」

  她也是老式洋房,不過是個衖堂,光線欠佳,黑洞洞的大房間。裡外牆壁都是灰白色水泥殼子,戶外的牆比較灰,裡面比較白。沒有浴室,但是樓下的白漆拉門是從前有一個時期最時行的,外國人在東方的熱帶式建築。她好容易自己有了個家,也並不怎樣佈置,不光是為了省錢,也是不願意露出她自己喜歡甚麼,怕人家笑暴發戶。「這些人別的不會,就會笑人,」她常這樣說他們姚家的親戚。

  就連現在分到的東西,除了用慣的也不拿出來,免得像是揀了點小便宜,還得意得很。她原有的紅木家具現在擱在樓下,自己房裡空空落落的。那張紅木大床太老古董,怕人笑話,收了起來,雖然不學別人買銅床,寧可用一張四柱舊鐵床。湊上一張八仙桌,幾隻椅凳,在四十燭光的電燈下,一切都灰撲撲的。來了客大家坐得老遠,燈下相視,臉上都一股子黑氣,看不大清楚,倒像是劫後聚首一堂,有點悲喜交集。說不出來的況味。她自己坐在煙鋪上,這是唯一新添的東西。老太太在日,家裡沒有這樣東西,所以儘管簡單,仍舊非常觸目,榻床上鋪著薄薄一層白布褥子,光禿禿一片白,像沒鋪床,更有種逃難的感覺。

  「這兒好,地方也大,」炳發老婆說,「等姑奶奶娶了媳婦,多添幾個孫子,也是要這點地方。」

  「那還有些時呢。」

  「今年十七了吧?跟我們阿珠同年。」

  表兄妹並提,那意思她有甚麼聽不出的。「現在不興早定親,他堂兄弟廿幾歲都還沒有。」一提起姚家的弟兄,立刻他們中間隔了道鴻溝。

  「男孩子好在年紀大點不要緊,」她嫂子喃喃地說,「到時候姑奶奶可要打聽仔細了,頂好大家都知道的,姑奶奶也有個伴。」

  「那當然,我自己上媒人的當還不夠?」

  「就是這話囉,」她嫂子輕聲說,「最難得是彼此都知道,那就放心了。」

  阿珠牽著小妹妹進來。他們今天只帶了幾個小的來。她兒子在隔壁教那小男孩下棋。

  「不看下棋了?」炳發老婆問。

  「看不懂。」阿珠笑著說。

  「這丫頭笨。」她母親說,「還是妹妹聰明。」

  「來,來給姑媽搥背。」銀娣叫那小女孩子,「來來來。」她拉著她摸了摸她頸項背後。「噯喲,鯰魚似的。」

  「洗了澡來的嚜。」她母親說,「又皮出一身汗。」

  那孩子怕癢,一扭,滿頭的小辮子在銀娣身上刷過,癢噝噝的。她突然痙攣地抱著那孩子吻她。

  「這些孩子裡就只有她像姑媽,不怪姑媽疼她。」她母親說,「你給姑媽做女兒好不好?不帶你回去了,嗯?姑媽沒有女兒,你跟姑媽好不好?」

  「吃糖,姐姐拿糖來我們吃。」銀娣說。阿珠把桌上的高腳玻璃盤子送過來,她抓了把遞給那孩子。「拿點到隔壁去給弟弟,去去去!」她在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

  孩子走了,她躺下來裝煙。房間裡的視線集中點自然是她的腳,現在袴子興肥短,她雖然守舊,也露出纖削的腳踝。穿孝,灰布鞋,白線襪,鞋尖塞著棉花裝半大腳,不過她不像有些人裝得那麼長。從前裹腳,說她腳樣好,現在一雙腳也還是伶伶俐俐的。她吃上了煙這些年,這還是第一次當著她哥哥躺下來抽煙。炳發有點不安,尤其是自己妹妹。沒有人比老式生意人更老式。他老婆和女兒輕聲談笑了幾句,又靜默下來。

  「幾點了?」他說。「我們早點回去,晚了叫不到車。」

  「噯,一聽見城裡都不肯去。」他老婆說。

  「現在城裡冷靜,對過的湯糰店也關門了,一年就做個正月生意。」

  「對過的店都開不長。」顯然他們夫婦倆常用這話安慰自己。

  「對過哪有湯糰店?」銀娣說。

  「喏,就是從前的藥店。」她嫂子說。

  「藥店關門了?」

  「關了好幾年了,姑奶奶好久沒回來了。」

  「現在這生意沒做頭,我們那爿店有人要我也盤了它。」

  「其實早該盤掉的,講起來姑奶奶面上也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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