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怨女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她終於又聽見孩子的哭聲。她跪在藍布蒲團上把他抱起來,把臉埋在他大紅綢子棉斗篷裡,聞見一股子奶腥氣與汗酸氣。他永遠衣服穿得太多,一天到晚出汗。過了一會,她揀起小帽子來給他戴上,帽子上一個老虎頭,突出一雙金線織的圓眼睛,擦在她潮濕的臉上有點疼。

  她出來到走廊上,天黑了,晚鐘正開始敲,緩慢的一聲聲蓬!蓬!充塞了空間,消滅一切思想,一聲一聲跟著她到後面去。

  飯桌已經都擺出來了,他們自己帶來的銀器。大奶奶三奶奶正忙著照應,她找到奶媽把孩子交給她。三爺站在老太太背後看打牌,和他丈母娘說話。也許他今天晚上會告訴三奶奶。——這話他大概不敢說。——他怎麼捨得不說?今天這件事幹得漂亮,肯不告訴人?而且這麼大笑話。哪兒熬得住不說?熬也熬不了多久。

  等著打完八圈才吃晚飯。座位照例有一番推讓爭論,全靠三個少奶奶當時的判斷,拉拉扯扯把輩份大、年紀大、較遠的親戚拖到上首,有些已經先占了下首的座位,雙手亂劃擋架著,不肯起來。有許多親戚關係銀娣還沒十分清楚,今天更覺得費力,和別人交換一言一笑都難受。她們是還不知道她的事。未來是個龐然大物,在花布門簾背後藏不住,把那花洋布直頂起來,頂得高高的,像一股子陰風。廟裡石板地晚上很冷,門口就掛著這麼個窄條子花布簾子。屋樑上裝著個小電燈泡,一張張圓臺面上的大紅桌布,在那昏黃的燈光上有突兀感。以後的事全在乎三奶奶跟她房裡的人,刀柄抓在別人手裡了。

  她一直站著給人夾菜。

  「你自己吃。坐下,二奶奶。」別人捺著她坐下,她一會又站起來。

  她一個人照應幾張桌子,地方太大太冷,稀薄的笑語聲,總熱鬧不起來。

  打了手巾把子來,裝著鴨蛋粉的長圓形大銀粉盒,繞著桌子,這個遞到那個手裡,最後輪到她用,鏡子已經昏了,染著白粉與水蒸氣。鮮豔的粉紅絲綿粉撲子也有點潮濕,又冷又硬,更覺得臉頰熱烘烘的。

  麻將打到夜裡一兩點鐘才散。在馬車上奶媽告訴她孩子吃了奶都吐出來,受了涼了。回去二爺聽見了發脾氣,他今天整天一個人在家裡。

  「一直好好的,」奶媽說,「就我走開那一會,二奶奶叫我去吃面,後來吃奶就存不住。」

  「你走了交給誰抱?」

  「交給誰?誰也不在那兒,」銀娣接口說。「我抱著他到處找夏媽,也不知道她死到哪兒去了,來喜那小鬼,跟著那些小孩起哄,都玩瘋了。」

  據夏媽說,她也在找二奶奶。二爺把跟去的人都罵了一頓。銀娣起初心不在焉,他的雌雞喉嚨聽得她不耐煩起來。

  「好了好了,哪個孩子不傷風著涼。打雞罵狗的,你越是稀奇越留不住。」她存心叫他生氣,省得再跟他說話。

  「你還要咒他?也是你自己不當心,這麼點大的孩子,根本不應當帶他去。」

  「是我叫他去的?老太太要他去拜師傅,你有本事不叫去?」

  「奶媽,把門開著,夜裡他要是咳嗽我聽得見。」

  「噢,我也聽著點,」奶媽說。

  他們的聲音都離她很遠,像點點滴滴的一行螞蟻,隔著衣服有時候不覺得,有時候覺得討厭。她能知未來,像死了的人,與活人中間隔著一層,看他們忙忙碌碌,瑣碎得無聊。但是眼看著他們忙著預備睡覺,對明天那樣確定,她實在受不住。不知道自己怎麼樣。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目前這一剎那馬上拖長了,成為永久的,沒有時間性,大鉗子似的夾緊了她,苦痛到極點。他們要拿她怎麼樣?向來姨奶奶們不規矩,是打入冷宮,送到北邊去,不是原籍鄉下,太惹人在目,是北京,生活程度比上海低,家裡現成有房子在那裡,叫看房子的老傭人順便監視著。正太太要是走錯一步路呢?顯然她們從來不。這些人雖然喜歡背後說人家,這話從來沒人敢說。

  她並沒有真怎麼樣,但是誰相信?三爺又是個靠得住的人。馬上又都回來了,她怎麼說,他怎麼說,她又怎麼說,她怎麼這樣傻。她的心底下有個小火熬煎著它。喉嚨裡像是咽下了熱炭。到快天亮的時候,她起來拿桌上的茶壺,就著壺嘴喝了一口。冷茶泡了一夜,非常苦。窗子裡有個大月亮快沉下去了,就在對過一座烏黑的樓房背後。

  月亮那麼大,就像臉對臉狹路相逢,混沌的紅紅黃黃一張圓臉,在這裡等著她,是末日的太陽。在黑暗中房間似乎小得多。二爺帶著哮喘的呼吸與隔壁的鼾聲,聽上去特別逼近,近得使人吃驚。奶媽帶著孩子跟老鄭睡一間房,今天晚上開著門,就像是同一間房裡的一個角落。兩個女傭的鼾聲有點參差不齊,使人不由自主期待著那一上一落,神經緊張起來。一個落後半步,兩個都時而沙嗄,時而濃厚,咕嘟咕嘟冒著泡沫,然後漸趨低微,偶爾還籲口氣,或是吹聲哨子。聽上去人人今天晚上都過不了這一關。夜長如年,現在正到了最狹窄的一個關口。

  格辣一響,跟著一陣沙沙聲。是甚麼?她站著不動,聽著。是老鄭在枕上轉側,枕頭裝著綠豆殼,因為害紅眼睛,綠豆清火的。

  她披上兩件衣裳,小心地穿過海上的船艙。黑洞洞的,一隻只鋪位彷佛都是平行排列著。一個個躺在那裡,在黑暗中就光剩這一口氣,每次要再透口氣都費勁,呼嗤呼嗤響,是一把亂麻繃緊在一個甚麼架子上,很容易割斷。每一隻咽喉都扯長了橫陳在那裡,是暴露的目標。她自己的喉嚨是一根管子扣著幾隻鐵圈,一節節匝緊了,酸疼得厲害,一定要豎直了端來端去。她轉動後面箱子房的門鈕,一進去先把門關上再開燈。一開燈,那間大房間立刻圍了上來,在溫暖的黃色燈光裡很安逸。用不著的家具,一迭迭的箱子,都齊齊整整挨著牆排列著。

  二爺不會看見門頭上小窗戶的光。老媽子們隔著間房,也看不見。她搬了張凳子放在他的舊床上。壞在床板太薄,踢翻了凳子咕咚一聲。比地板上更響。門頭上的橫欄最合適,不過那要開著門。另一扇門通向甬道,是鎖著的。她四面看看,想找張床毯或是麻包鋪在床上,但是甚麼都收起來了。還是寧可快點,不必想得太周到。孩子隨時可以哭起來,吵醒他們。反正要不了一會工夫,她小時候有個鄰居的女人就是上吊死的。她多帶了一條袴帶來,這種結實的白綢子比甚麼繩子都牢。能夠當做一件家常的工作來做,彷佛感到一點安慰似的。

  上面有灰塵的氣味,也像那張床一樣,自成一個小房間。如果她夏天上吊,為了失竊的事,那是自己表明心跡,但是她知道這些人不會因為她死了,就看得起她些。他們會說這是小戶人家的女人憊賴,吵架輸了,賭氣幹的事。現在她是不管這些人說甚麼了。如果她還有點放不下,至少她這一點可以滿意:叫人看看似乎她生命裡有件黑暗可怕的秘密——說是他也行,反正除了二爺她還有個人。

  其實她並沒有怎樣想到身後的情形——不願意想。人死如燈滅。眼不見為淨。就算明天早上這世界還在這裡,若無其事,像正太太看不見的姨奶奶,照樣過得熱熱鬧鬧的。隨它去,一切都有點討厭起來,甚至於可憎。反正沒有她的份了,要她一個人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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