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怨女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她們這些年輕的結了婚的女人的話,銀娣有點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你這話誰相信?」

  三奶奶馬上還了她一句話,「我們不像你跟二爺,恩愛夫妻。」一提二爺,馬上她沒資格發言了。

  「我們才真是難得。」她紅了臉,彷佛大家同時看見他跟她在床上的情形。那兩個女人臉上也確是頓時現出好奇的笑容。「我敢賭咒,你敢賭麼?三奶奶你敢賭咒?」

  卜二奶奶笑。「你剛生了個兒子,還賭甚麼咒?」

  「老實告訴你,連我都不知道是怎麼生出來的。」話一出口她就懊悔了,看見那兩個女人一面笑,眼睛裡露出奇異的盤算的神氣,已經預備當做笑話告訴別人。她們彼此開玩笑向來總是這一套,今天似乎太過分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說,但是仍舊在等著,希望她還會說下去,再洩漏些二爺的缺陷。剛巧有個沒出嫁的表妹來了,這才換了話題。

  「老太太叫,」一個老媽子說。

  兩個媳婦連忙進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親打麻將。

  「三爺呢?怎麼叫了這半天還不來?親家太太惦記著呢。」

  「三爺打麻將贏了,他們不放他走,」三奶奶說。

  「別叫他,讓他多贏兩個,」她母親說。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邊,老太太給了他一塊戳著牙籤的梨,說:

  「到外邊去找姐夫,姐夫贏錢了,叫他給你吃紅。」

  「姐夫不在那兒。」

  「在那兒。你找他去。」

  「我去找他,他們說還沒來。」

  老太太馬上掉過臉來向三奶奶說:「甚麼打麻將,你們這些人搗的甚麼鬼?」

  三奶奶的母親連忙說,「他小孩子懂得甚麼,外頭人多,橫是鬧胡塗了。」

  「到這時候還不來,自己老子的生日,叫親家太太看著像甚麼樣子?你也是的,還替他瞞著,怎麼怪他膽子越來越大。」

  三奶奶不敢開口,站在那裡,連銀娣和丫頭老媽子們都站著一動也不動,唯恐引起注意,把氣出在她們身上。三奶奶母親因為自己女兒有了不是,她不便勸,麻將繼續打下去,不過誰也不叫出牌的名字。直到七姑太太攤下牌來,大家算胡了,這才照常說話。老太太是下不來台,當著許多親戚,如果馬虎過去,更叫人家說三爺都是她慣的。

  一圈打下來,大奶奶走上來低聲說,「三爺先在這兒,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沈生生回蘇州去。」

  他們用老沈先生作藉口,已經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邊有個姨奶奶,但是姨奶奶們不出門拜客,所以她們無論說他甚麼,不會被拆穿。他這時候也許就在這廟裡,老太太反正無從知道。她正看牌,頭也不抬。大奶奶在親家太太椅子後站著,也被吸引進桌子四周的魔術圈內,成為另一根矗立的棍子。

  「吃!」老太太抓住一張好久沒出現的五條。

  空氣鬆懈了下來。連另外幾張牌桌上說話都響亮得多。大奶奶三奶奶嘗試著走動幾步,當點小差使。銀娣看見她房裡的奶媽抱著孩子,在門口踱來踱去。

  「你吃了面沒有?」她走出去問。「去吃面。」她把孩子接過去。「叫夏媽抱著他。夏媽呢?小和尚,我們去找夏媽。」孩子叫小和尚。他已經在這廟裡記名收做徒弟,像他父親和叔伯小時候一樣,騙佛爺特別照顧他們。

  她抱他到前面院子裡,斜陽照在那橙黃的牆上,鮮豔得奇怪,有點可怕。沿著舊紅欄杆栽的花樹,葉子都黃了。這是正殿,一排白石臺階上去,雕花排門靜悄悄大開著。沒有人,她不帶孩子去,怕那些神像嚇了他。月亮倒已經出來了,白色的,半圓形,高掛在淡青色下午的天上。今天這一天可惜已經快完了,白過了,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像乳房裡奶脹一樣。她把孩子抱緊點,恨不得他是個貓或是小狗,或者光是個枕頭,可以讓她狠狠的擠一下。

  廊上來了個挑擔子的,系著圍裙,一個跟著一個,側身垂著眼睛走過,看都不看她。扁擔上都挑著白木盒子,上面寫著菜館名字,是外面叫來的葷席。不早了,開飯她要去照應。

  院心有一座大鐵香爐,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爐上刻著一行行螞蟻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爐的施主,「陳王氏,吳趙氏,許李氏,吳何氏,馮陳氏……」都是故意叫人記不得的名字,密密的排成大隊,看著使人透不過氣來。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託在來世的女人。要是仔細看,也許會發現她自己的名字,已經牢鑄在這裡,鐵打的。也許已經看見了,自己不認識。

  她從月洞門裡看見三爺來了,忽然這條卍字欄杆的走廊像是兩面鏡子對照著,重門迭戶沒有盡頭。他的瓜皮帽上鑲著披霞帽正,穿著騎馬的褂子,赤銅色緞子上起壽字絨花,長齊膝蓋,用一個珍珠扣子束著腰帶,下面露出沉香色紮腳袴。他走得很快,兩臂下垂,手一半捏成拳頭,縮在緊窄的袖子裡,彷佛隨時遇見長輩可以請個安。他看見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著望著她,走了許多裡路。她有點窘,只好跟孩子說話。

  「小和尚,看誰來了。看見嗎?看見三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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