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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還剩一份改良小報,有時候還登點影劇人的消息。有一則報導「燕山雪豔秋小夫妻倆來報社拜客。」燕山猜著九莉看了很刺激,托人去說了,以後不登他們私生活的事。

  她只看見過雪豔秋一張戲裝照片,印得不很清楚,上了裝也大都是那樣,不大有印象,只知道相當瘦小。她只看見他的頭偎在另一個女人胸前。她從那女人肩膀後面望下去,那角度就像是看她自己。三角形的乳房握在他手裡,像一隻紅喙小白鳥,鳥的心臟在跳動。他吮吸著它的紅嘴,他黑鏡子一樣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紅霧。

  她心裡像火燒一樣。

  也許是人性天生的彆扭,她從來沒有想像過之雍跟別的女人在一起。

  素姐姐來了。燕山也來了。素姐姐是個不看戲的人,以前也在她們這裡碰見過燕山,介紹的時候只說是馮先生,他本姓馮。這一天燕山走後,素姐姐說:「這馮先生好像胖了些了。」

  九莉像心上戳了一刀。楚娣在旁邊也沒作聲。

  鈕先生請比比與九莉吃茶點。他顯然知道九莉與之雍的事,很憎惡她,見了面微微一鞠躬。年底天黑得早,吃了點心出來已經黃昏了。這家西餅店離比比家很近,送了她們回去,正在後門口 撳鈴,他走上前一步,很窘的向比比低聲道:「我能不能今年再見你一面?」

  九莉在旁邊十分震動。三年前燕山也是這樣對她說。當時在電話上聽著,也確是覺得過了年再見就是一年不見了。

  比比背後提起鈕先生總是笑,但是這時候並沒有笑,仰望著他匆匆輕聲說了聲「當然。你打電話給我。」

  那天九莉回去的時候已經午夜了,百感交集。比比的母親一定要給她一隻大紅蘋菓,握在手裡,用紅紗頭巾捂著嘴,西北風把蒼綠霜毛大衣吹得倒卷起來。一片凝霜的大破荷葉在水面上飄浮。這條走熟了的路上,人行道上印著霓虹燈影,紅的藍的圖案。

  店鋪都拉上了鐵門。黑影裡坐著個印度門警,忽道:「早安,女孩子。」

  她三十歲了。雖然沒回頭,聽了覺得感激。

  紅紗捂著嘴。燕山說他父親抱著他坐在黃包車上,替他用圍巾捂著嘴,叫他「嘴閉緊了!嘴閉緊了!」

  偏是鈕先生,會說「我能不能今年再見你一面?」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上帝還猶可,太富幽默感的上帝受不了。

  但是燕山的事她從來沒懊悔過,因為那時候幸虧有他。

  她從來不想起之雍,不過有時候無緣無故的那痛苦又來了。威爾斯有篇科學小說《摩若醫生的島》⑤,寫一個外科醫生能把牛馬野獸改造成人,但是隔些時又會長回來,露出原形,要再浸在硫酸裡,牲畜們稱為「痛苦之浴」,她總想起這四個字來。有時候也正是在洗澡,也許是泡在熱水裡的聯想,浴缸裡又沒有書看,腦子裡又不在想什麼,所以乘虛而入。這時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混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

  她看到空氣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道:「現在海枯石爛也很快。」

  她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賞了。是他從鄉下來的長信中開始覺察的一種怪腔,她一看見「亦是好的」就要笑。讀到小康小姐嫁了人是「不好」,一面笑,不禁皺眉,也像有時候看見國人思想還潮,使她駭笑道:「唉!怎麼還這樣?」

  現在大陸上他們也沒戲可演了。她在海外在電視上看見大陸上出來的雜技團,能在自行車上倒豎蜻蜓,兩隻腳並著頂球,花樣百出,不像海獅只會用嘴頂球,不禁傷感,想道:「到底我們中國人聰明,比海獅強。」

  她從來不想要孩子,也許一部份原因也是覺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會對她壞,替她母親報仇。但是有一次夢見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徑」⑥ 的背景,身入其中,還是她小時候看的,大概是名著改編,亨利方達與薛爾薇雪耐主演,內容早已不記得了,只知道沒什麼好,就是一隻主題歌《寂寞的松林徑》出名,調子倒還記得,非常動人。當時的彩色片還很壞,俗豔得像著色的風景明信片,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

  這樣的夢只做過一次,考試的夢倒是常做,總是噩夢。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裡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⑤:The Island of Dr.Moreau,曾拍成電影「攔截人魔島」。作者H.G.威爾斯(H.G.Wells 1866-1946)是英國著名的科幻小說大師。
  ⑥:The Trail of the Lonesome Pine,美國老牌影星亨利。方達(Henry Fonda 1905-1982)一九三六年所主演的愛情電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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