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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自從他那次承認「愛兩個人」。她就沒再問候過小康小姐。十分違心的事她也不做。他自動答應了放棄小康,她也從來不去提醒他,就像他上次離婚的事一樣,要看他的了。

  現在來不及積錢給小康受高等教育了,就此不了了之,那是也不會的。還不是所有手邊的錢全送了給她。本來還想割據一方大幹一下的,總不會剛趕上沒錢在手裡。

  她希望小康這時候勢利一點——本來不也是因為他是小地方的大人物?——但是出亡前慷慨贈金,在這樣的情形下似乎也勢利不起來。就有他也會說服自己,認為沒有。

  給人臉子看,她只當不看見。

  「比比怎麼樣了?」他終於笑問。

  九莉笑道:「在慶祝西方的路又通了。」

  之雍笑道:「唔。」

  停戰的次日比比拖她出去慶祝。在西點店敞亮的樓窗前對坐著,事實是連她也憂喜參半。

  講起他那些老同事——顯然他從荒木那裡聽到一些消息——他無可奈何的嗤笑道:「有這麼呆的——!一個個坐在家裡等著人去抓。」

  又微笑道:「昨天這裡的日本女人帶我去看一隻很大的櫥,意思是說如果有人來檢查,可以躲在裡面。我不會去躲在那裡,因為要是給人搜出來很窘。」

  他是這樣的,她想。最怕有失尊嚴。每次早上從她那裡出去,她本來叫他手裡提著鞋子,出去再穿。

  之雍頓了頓道:「還是穿著,不然要是你三姑忽然開了門出來,看見了很窘。」

  在過道裡走,皮鞋聲音很響,她在床上聽著,走一步心裡一緊。

  「你三姑一定知道了,」他屢次這樣猜測著。

  她也知道一定是知道了,心直往下沉,但總是擔憂的微笑答道:「不知道。」

  她送他從後門出去,路短一點,而且用不著砰上大門,那響聲楚娣不可避免的會聽見。廚房有扇門開在後洋臺上。狹長的一溜洋台,鐵闌幹外一望無際,是上海的遠景,雲淡風輕,空曠的天腳下,地平線很高。洋臺上橫攔著個木柵門,像個柴扉。晨風披拂中,她只穿著件墨綠絨線背心,長齊三角袴,光著腿,大腿與腰一樣粗細。

  他出去了她再把木柵門鉤上,回到房間裡去,把床邊地下蚊香盤裡的煙蒂倒掉。

  早上無法開鬧鐘,他總是忖量一下,到時候自己會醒過來,吻她一下,扳她一隻腿,讓她一隻腳站在床上。

  「怎麼又?」她朦朧中詫異的問。

  她也不想醒過來,寧願躺在紗幕後。在海船上顛簸著,最是像搖籃一樣使人入睡。

  「這裡用一種綠紗帳子,非常大,一房間都蓋滿了,」在那日本人家裡,他微笑著說。

  「晚上來掛起來。」

  九莉笑道:「像浮世繪上的。」她沒說這裡的主婦很有幾分姿色,一比,浮世繪上掛帳子的女人胖胖的長臉像大半口袋麵粉。

  他去關百葉門。她也站了起來,跟到門邊輕聲道:「不要。你不是不舒服剛好?」

  「不相干。已經好了。」

  她還是覺得不應當,在危難的時候住在別人家裡——而且已經這樣敵意了。

  之雍又去關另一扇百葉門。她站在那裡,望著他趿著雙布鞋的背影。

  很大的木床,但是還沒有她那麼窄的臥榻舒服。也許因為這次整個的沒顏落色的,她需要表示在她不是這樣,所以後來蜷縮著躺在他懷裡,忽然幽幽的說了聲:「我要跟你去。」

  離得這樣近,她可以覺得他突如其來的一陣恐懼,但是他隨即從容說道:「那不是兩個人都繳了械嗎?」

  「我現在也沒有出路。」

  「那是暫時的事。」

  她心目中的鄉下是赤地千里,像鳥瞰的照片上,光與影不知道怎麼一來,凸凹顛倒,田徑都是坑道,有一人高,裡面有人幢幢來往。但是在這光禿禿的朱紅泥的大地上,就連韓媽帶去的那只洋鐵箱子都沒處可藏,除非掘個洞埋在地下。

  但是像之雍秀男他們大概有聯絡有辦法,她不懂這些。也許他去不要緊。就這樣把他交給他們了?

  「能不能到英國美國去?」她聲音極細微,但是話一出口,立即又感到他一陣強烈的恐懼。去做華工?非法入境,查出來是戰犯。她自己去了也無法謀生,沒有學位,還要拖著個他?她不過因為她母親的緣故,像海員的子女總是面海,出了事就想往海上跑。但是也知道外國苦。蕊秋因為怕她想去玩去,總是強調一般學生生活多苦。

  之雍開了百葉門之後。屋主的小女兒來請九莉過去,因為送了禮,招待吃茶,一面誦經祈禱大家平安。

  九莉想道:「剛才一定已經來過了,看見門關著,回去告訴她父母,」不禁皺眉。

  這間房有榻榻米,裝著紙門,但是男主人坐在椅子上,一個非常典型的日本軍官,胖墩墩的很結實,點頭招呼。那童化頭髮的小女孩子拉開紙門,捧了茶盤進來,跪著擱在榻榻米上,女主人代倒茶送了過來。上首有張條几方桌供著佛,也有銅磬木魚,但是都不大像。男主人隨即敲敲打打念起經來,女人跟著唱誦,與中土的和尚念經也彷佛似是而非。

  破舊的淡綠漆窗櫺,一排窗戶,西曬,非常熱。夕陽中朗聲唱念個不完,一句也不懂,有種熱帶的異國情調,不知道怎麼,只有一個西印度群島黑人青年的小說非常像,裡面寫他中學放假回家,洋鐵皮屋頂的小木屋背山面海,烤箱一樣熱。他母親在簷下做他們的名菜綠鸚哥,備下一堆堆紅的黃的咖哩香料,焚琴煮鶴忙了一整天。

  仿佛事終於告一段落,九莉出來到之雍房裡,也就該回去了。

  之雍有點厭煩的笑道:「是一天到晚念經。」

  她一直覺得應當問他一聲要不要用錢,但是憋著沒問。

  「你明天不要來吧。」

  「噯,不要路上又碰見人,」她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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