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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次日他一早動身,那天晚上忽然說:「到我家裡去好不好?」

  近午夜了,她沒跟楚娣說要出去一趟,兩人悄悄的走了出來。秋天晚上冷得舒服,昏暗的街燈下,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手牽著手有時候走到街心。廣闊的瀝青馬路像是倒了過來,人在蒙著星塵的青黑色天空上走。

  他家裡住著個相當大的弄堂房子。女傭來開門,顯然非常意外。也許人都睡了。到客室坐了一會,倒了茶來。秀男出現了,含笑招呼。在黃黯的燈光下,彷佛大家都是久別重逢,有點倉皇。之雍走過一邊與秀男說了幾句話。她又出去了。

  之雍走回來笑道:「家裡都沒有我睡的地方了。」

  隔了一會,他帶她到三樓一問很雜亂的房間裹,帶上門又出去了。這裡的燈泡更微弱,她站著四面看了看,把大衣皮包擱在五斗櫥上。房門忽然開了,一個高個子的女人探頭進來看了看,又悄沒聲的掩上了門。九莉只瞥見一張蒼黃的長方臉,彷佛長眉俊目,頭 發在額上正中有個波浪,猜著一定是他有神經病的第二個太太,想起簡愛的故事,不禁有點毛骨悚然起來。

  「她很高,臉有點硬性,」他說。

  在不同的時候說過一點關於她的事。

  「是朋友介紹的。」結了婚回家去,「馬上抱進房去。」

  也許西方抱新娘子進門的習俗是這樣源起的。

  「有沉默的夫妻關係,」他信上說,大概也是說她。

  他參加和平運動後辦報,趕寫社論累得發抖,對著桌上的香煙都沒力氣去拿,回家來她發神經病跟他吵,瞎疑心。

  剛才她完全不像有神經病。當然有時候是看不出來。

  她神經病發得正是時候。——還是有了緋雯才發神經病?也許九莉一直有點疑心。

  之雍隨即回來了。她也沒提剛才有人來過。他找了兩本埃及童話來給她看。

  木闌幹的床不大,珠羅紗帳子灰白色,有灰塵的氣味。褥單似乎是新換的。她有點害怕,到了這裡像做了俘虜一樣。他解衣上床也像有點不好意思。

  但是不疼了,平常她總叫他不要關燈,「因為我要看見你的臉,不然不知道是什麼人。」

  他微紅的微笑的臉俯向她,是苦海裡長著的一朵赤金蓮花。

  「怎麼今天不痛了?因為是你的生日?」他說。

  他眼睛裡閃著興奮的光,像魚擺尾一樣在她裡面蕩漾了一下,望著她一笑。

  他忽然退出,爬到腳頭去。

  「噯,你在做什麼?」她恐懼的笑著問。他的頭髮拂在她大腿上,毛毿毿的不知道什麼野獸的頭。

  獸在幽暗的岩洞裡的一線黃泉就飲,泊泊的用舌頭卷起來。她是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遺民,被侵犯了,被發現了,無助,無告的,有只動物在小口小口的啜著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難忍的願望裡:要他回來,馬上回來——回到她的懷抱裡,回到她眼底——

  快睡著了的時候,雖然有蚊帳,秋後的蚊子咬得很厲害。

  「怎麼會有蚊子,」他說,用手指蘸了唾沫搽在她叮的包上,使她想起比比用手指蘸了唾沫,看土布掉不掉色。

  早上醒了,等不及的在枕上翻看埃及童話。他說有個故事裡有個沒心肝的小女孩像比比。她知道他是說關於轟炸的事。

  他是不好說她沒有心肝。

  清冷的早晨,她帶著兩本童話回去了,唯一關心的是用鑰匙開門進去,不要吵醒三姑。

  從這時候起,直到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有大半年的工夫,她內心有一種混亂,上面一層白蠟封住了它,是表面上的平靜安全感。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事,總當作是上一年或是下一年的,除非從別方面證明不可能是上一年還是下一年。這一年內一件事也不記得,可以稱為失落的一年。

  一片空白中,有之雍在看報,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她在畫張速寫,畫他在看波資坦會議的報導。

  「二次大戰要完了,」他抬起頭來安靜的說。

  「噯喲,」她笑著低聲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遠打下去。」

  之雍沉下臉來道:「死這麼許多人,要它永遠打下去?」

  九莉依舊輕聲笑道:「我不過因為要跟你在一起。」

  他面色才緩和了下來。

  她不覺得良心上過不去。她整個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戰內,大戰像是個固定的東西,頑山惡水,也仍舊構成了她的地平線。人都怕有巨變,怎麼會不想它繼續存在?她的願望又有什麼相干?那時候那樣著急,怕他們打起來,不也還是打起來了?如果她是他們的選民,又還彷佛是「匹夫有責」,應當有點責任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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