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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九莉也聽見過楚娣與乃德講起大爺來。也是因為都說他「有祖風,」他祖父自己有兒子,又過繼來一個侄子,所以他也過繼了一個庶出的侄子寄哥兒。此外在他那裡拿月費月敬的人無其數。

  「他現在就是那老八?」楚娣問乃德。

  「嗯。」

  寄哥兒會拍老八的馬屁,因此很得寵,比自己的兒子喜歡。

  「那寄哥兒都壞透了,」楚娣也說。「大太太都恨死了。」

  「表大爺的事我看見報上,」九莉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孟曉筠害他的。起初也就是孟曉筠拉他進去的,出了紕漏就推在他身上。所以說『朝中無人莫做官,』只有你沒有靠山,不怪你怪誰?」

  「現在表大爺在哪裡?」

  楚娣忙道:「在醫院裡,」 免得像是已經拘押了起來。「他也是有病,肝炎,很厲害的病。」默然了一會,又道:「他現在就是虧空。」

  又道:「我搬家也是為了省錢。」

  九莉在她那裡吃了晚飯,飯後在洋臺上乘涼,有人上樓來敲紗門,是緒哥哥。

  小洋台狹窄得放張椅子都與鐵闌幹扞格,但是又添了張椅子。沒點燈,免得引蚊子。

  楚娣笑問道:「吃了飯沒有?」一面去絞了個手巾把子來。

  緒哥哥笑歎了一聲,仿佛連這問題都一言難盡,先接過手巾兜臉一抹,疲倦到極點似的,坐了下來。

  緒哥哥矮,九莉自從竄高了一尺,簡直不敢當著他站起來,怕他窘。但是她喜歡這樣坐在黑暗中聽他們說話。他們是最明白最練達的成年人。他在講剛才去見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說一面噗嗤噗嗤笑。她根本聽不懂,他們講的全是張羅錢的事。輕言悄語,像走長道的人剛上路。她也不能想像要多少年才湊得出那麼大的數目。

  下午他到醫院去見過表大爺。他一提起「爸爸」,這兩個字特別輕柔迷蒙,而帶著一絲怨意。九莉在楚娣的公寓裡碰見過他,他很少叫「表姑」,叫的時候也不大有笑容,而起聲音總是低了一低,有點悲哀似的。他一點也不像他父親,蒼黑的小長臉,小凸鼻子,與他父親唯一的聯繫只是大家稱他「小爺」,與「大爺」遙遙相對。

  不知道怎麼,忽然談起「有沒有柏拉圖式的戀愛」的問題。

  「有。」九莉是第一次插嘴。

  楚娣笑道:「你怎麼知道?」

  「像三姑跟緒哥哥就是的。」

  一陣寂靜之後,楚娣換了話題,又問他今天的事。

  九莉懊悔她不應當當面這樣講,叫人家覺得窘。

  有一天楚娣又告訴她:「我們為分家的事,在跟大爺打官司。」

  「不是早分過家了?」

  「那時候我們急著要搬出來,所以分得不公平。其實錢都是奶奶的,奶奶陪嫁帶過來的。」

  「那現在還來得及?還查得出?」

  「查得出。」

  她又有個模糊的疑問:怎麼同時進行兩件訴訟?再也想不到第二件也是為了第一件,為了張羅錢,營救表大爺。

  「你二叔要結婚了。」楚娣告訴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們介紹的。」

  楚娣當然沒告訴她耿十一小姐曾經與一個表哥戀愛,發生了關係,家裡不答應,嫌表哥窮,兩人約定雙雙服毒情死,她表哥臨時反悔,通知她家裡到旅館裡去接她回來。事情鬧穿了,她父親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著她尋死,經人勸了下來,但是從此成了個黑人,不見天日。她父親活到七八十歲,中間這些年她抽上了鴉片煙解悶,更嫁不掉了。這次跟乃德介紹見面,打過幾次牌之後,他告訴楚娣:「我知道她從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張白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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