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二五


  九莉講個故事給純姐姐聽,是她在小說月報上看來的,一個翻譯的小說。這年青人隔壁鄰居有三姐妹,大姐黑頭發,二姐金黃頭髮,三妹纖弱多病,銀色頭髮。有一天黃昏時候,他在她們花園裡遇見一個女孩子,她發瘋一樣的抱得他死緊,兩人躺在地下滾來滾去的瘋。那地方黒,他只知道是三姐妹中的一個,不知道是哪一個,她始終沒開口。第二天再到她們家去,留神看她們的神氣,聽她們的口氣,也還是看不出來。到底是沉靜的大姐,還是活潑熱情的二姐,還是羞法的三妹?

  純姐姐定睛聽著,臉上不帶笑容。她對這故事特別有興趣,因為她自己也是姐妹花。追求她的人追不到,都去追她妹妹。

  「後來呢?」

  「底下我不記得了,」九莉有點忸怩的說。

  純姐姐急了,撒起嬌來,呻吟道:「唔……你再想想。怎麼會不記得?」

  九莉想了半天。「是真不記得了。」

  要不是她實在小,不會懂,純姐姐真還以為她是不好意思說下去,推說忘了。

  她十分抱歉,把前兩年的小說月報都找了出來,堆在地下兩大疊,蹲在地下一本本的翻,還是找不到。純姐姐急得眼都直了。

  多年後她又看到這篇匈牙利短篇小說,奇怪的是仍舊記不清楚下文,只知道是三妹——彷佛叫葉麗娜。是葉麗娜病中他去探病,還是他病了她看護他……?大概不是她告訴他的,不知道怎麼一來透露了出來。他隨即因事離開了那城市,此後與她們音訊不通。

  會兩次忘了結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強有力了,所以看到後來威到失望。其實當然應當是三妹。她怕她自己活不到戀愛結婚的年齡。

  來不及告訴純姐姐了。講故事那時候不知道純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後才聽見說是骨癆。病中一直沒看見過她,辦喪事的時候去磕頭,靈堂上很簡單的搭著副鋪板,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直垂到地下,頭上又在白布上再覆著一小方紅布。與純姐姐毫無關係,除了輕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無感覺。

  「那樣喜歡純姐姐,一點也不什麼,」她回家後聽見蕊秋對楚娣說,顯然覺得寒心。

  蕊秋逼著乃德進戒煙醫院戒掉了嗎啡針,方才提出離婚。

  「醫生說他打的夠毒死一匹馬,」她說。

  乃德先說「我們盛家從來沒有離婚的事,」臨到律師處簽字又還反悔許多次,她說那英國律師氣得要打他。當然租界上是英國律師佔便宜,不然收到律師信更置之不理了。

  蕊秋楚娣搬了出來住公寓,九莉來了,蕊秋一面化妝,向浴室鏡子裡說道:「我跟你二叔離婚了。這不能怪你二叔,他要是娶了別人,會感情很好的。希望他以後遇見合適的人。」

  九莉倚門含笑道:「我真高興。」是替她母親慶倖,也知道於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顧自己,同時也得意,家裡有人離婚,跟家裡出了個科學家一樣現代化。

  「我告訴你不過是要你明白,免得對你二叔誤會。」蕊秋顯然不高興,以為九莉是表示贊成。她還不至於像有些西方父母,離婚要徵求孩子們的同意。

  乃德另找房子,卻搬到蕊秋娘家住的弄堂裡,還癡心指望再碰見她,她弟弟還會替他們拉攏勸和。但是蕊秋手續一清就到歐洲去了。這次楚娣沒有同去,動身那天帶著九莉九林去送行,雲志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包圍著蕊秋。有他們做隔離器,彷佛大家都放心些。九莉心裡想:好像以為我們會哭還是怎麼?她與九林淡然在他們舅舅家的邊緣上徘徊,很無聊。甲板上支著紅白條紋大傘,他們這一行人參觀過艙房,終於在傘下坐了下來,點了桔子水暍,孩子們沒有座位。

  在家裡,跟著乃德過,幾乎又回復到北方的童年的平靜。乃德脾氣非常好,成天在他房裡踱來踱去轉圈子,像籠中的走獸,一面不斷的背書,滔滔泊泊一瀉千里,背到未了大聲吟哦起來,末字拖長腔拖得奇長,殿以「毆……!」中氣極足。只要是念過幾本線裝書的人就知道這該費多少時間精力,九莉替他覺得痛心。

  楚娣有一次向她講起她伯父,笑道:「大爺聽見廢除科舉了,大哭。」

  九莉卻同情他,但是大爺至少還中過舉。當然楚娣是恨他。她與乃德是後妻生的,他比他們兄昧大二十幾歲,是他把這兩個孤兒帶大的。

  「大爺看電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說。「那時候梅蘭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編的。大爺聽見說這一出還好,沒有什麼,我可以去看。我高興得把戲詞全背了出來,免得看戲的時候拿在手裡看,耽誤了看戲。臨時不知道為什麼,又不讓去。

  「大爺老是說我不出嫁,叫他死了怎麼見老太爺老太太,對我哭。總是說我不肯,其實也沒說過兩回親。

  「大媽常說:『二弟靠不住,你大哥那是不會的!』披著嘴一笑,看扁了他。大爺天天晚上眯盵著眼睛叫『來喜啊!拿洗腳水來。』哪曉得伺候老爺洗腳,一來二去的,就背地裡說好了;來喜也厲害,先不肯,答應她另外住,知道太太厲害。就告訴大媽把來喜給人了,一夫一妻,在南京下關開鞋帽莊的,說得有名有姓。大媽因為從小看她長大的,還給她辦嫁妝,嫁了出去。生了兒子還告訴她:『來喜生了兒子了!』也真缺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