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九莉沒問哪天到的。總有好兩天了,問,就像是說早沒通知她。

  「我跟項八小姐她們一塊來的,」蕊秋說。「也是在牌桌上講起來,說一塊去吧。南西他們也要走。項八小姐是來玩玩的。都說一塊走——好了!我說好吧!」無可奈何的笑著。

  九莉沒問到哪裡去,香港當然是路過。項八小姐也許不過是到香港來玩玩。南西夫婦不知道是不是到重慶去。許多人都要走。但是上海還沒成為孤島之前,蕊秋已經在鬧著「困在這裡一動也不能動。」九莉自己也是她泥足的原因之一,現在好容易走成了,歐戰,叫她到哪裡去呢?

  事實是,問了也未見得告訴她,因為後來看上去同來的人也未見得都知道蕊秋的目的地,告訴了她怕 她無意中說出來。

  在樓上,蕊秋只在房門口望瞭望,便道:「好了,我還要到別處去,想著順便來看看你們宿舍。」

  九莉也沒問起三姑。

  從食堂出來,亨利嬤嬤也送了出來。瀝青小道開始斜坡了,通往下面的環山馬路。兩旁乳黃水泥闌幹,太陽把藍磁花盆裡的紅花曬成小黑拳頭,又把海面曬褪了色,白蒼蒼的像汗濕了的舊藍夏布。

  「好了,那你明天來吧,你會乘公共汽車?」蕊秋用英文向九莉說。

  亨利嬤嬤忽然想起來問:「你住在哪裡?」

  蕊秋略頓了頓道:「淺水灣飯店。」

  「噯,那地方很好,」亨利嬤嬤漫應著。

  兩人都聲色不懂,九莉在旁邊卻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貴的旅館,她倒會裝窮,占修道院的便宜,白住一夏天。

  三人繼續往下走。

  「你怎麼來的?」亨利嬤嬤搭訕著說。

  「朋友的車子送我來的,」蕊秋說得很快,聲音又輕,眼睛望到別處去,是撇過一邊不提的口吻。

  亨利嬤嬤一聽,就站住了腳,沒再往下送。

  九莉怕跟亨利嬤嬤一塊上去,明知她絕對不會對她說什麼,但是自己多送幾步,似乎也是應當的,因此繼續跟著走。但是再往下走,就看得見馬路了。車子停在這邊看不見,但是對街有輛小汽車,當然也許是對門那家的。她也站住了。

  應當就這樣微笑站在這裡,等到她母親的背影消失為止。——倒像是等著看汽車裡是什麼人代開車門,如果是對街這一輛的話。立刻返身上去,又怕趕上亨利嬤嬤。她怔了怔之後,轉身上去,又怕亨利嬤嬤看見她走得特別慢,存心躲她。

  ※ ※ ※

  還好,亨利嬤嬤已經不見了。

  此後她差不多天天到淺水灣去一趟。這天她下來吃早飯,食堂只擺了她一份杯盤,刀叉旁邊擱著一隻郵包。她不怎麼興奮。有誰寄東西給她?除非送她一本字典。這很像那種狹長的小字典,不過太長了點。拿起來一看,下面黃紙破了,路出汙舊的郵票,嚇了一跳。

  特瑞絲嬤嬤進來說:「是不是你的?等著簽字呢。」這兩句廣東話她還懂。

  排門外進來了一個小老頭子。從來沒看見過這樣襤褸的郵差。在香港不是綠衣人,是什麼樣的制服都認不出,只憑他肩上的那只灰白色大郵袋。廣東人有這種清奇的面貌,像古畫上的老人,瘦骨臉,兩撇細長的黑鬍鬚,人瘦毛長,一根根眉毛也特別長,主壽。他遞過收條來,又補了只鉛筆,只剩小半截,面有得色,笑吟吟的像是說:「今天要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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